第19章 风雨相护

  腥咸的海风从海面吹向陆地,余尾掠过陵界滩,带来一阵阵隐约的喧哗。
  大海,更像情人的泪,变化多端,喧嚣与暴躁,说来就来。
  只不过才过了两日。
  风暴开始将阴影投向这片海域,清明的一切已渐渐沉沦。
  巽泽双手撑在月牙小屋的栏杆上,海上的风不断吹来,他忍不住拢紧衣襟,苍白的吐出一口薄气:“阿黎,你有没有发现海上吹来的风有些冷?”
  第五本奏章才翻开,慕容黎握笔的手猝然顿住,沉静如他,也不由感到一阵莫名的害怕。
  六月流火是盛夏的炎热,与冷完全不沾边。巽泽的冷,是浸透了他血肉的九幽寒气,正慢慢蚕食他的生命。
  所以,他开始泛冷。
  慕容黎扔下笔,抱了一袭苍蓝色的狐裘,跑了出去,立刻为巽泽披上,将他包得有些严实。
  “海上的风来自远方,也许某个不知名的遥远处,此时正值冬天,风将寒气带了来,进屋会暖和些。”
  那一刻,慕容黎系带的手指竟然有些颤抖。
  “听阿黎的。”巽泽握住慕容黎的颤抖,拉着他进屋,关了门窗,走到方才慕容黎坐的矮案旁,扶慕容黎坐下,他则坐在一旁的锦墩上,笑吟吟道,“我陪阿黎批奏本。”
  他随手抽出一册,才打开就锁紧眉峰:“这些大臣总是喜欢卖弄文采,每次都给阿黎写来长篇大论,看多了真让人犯困。”
  许是他的笑意总让人心神宁静,慕容黎重新执笔,柔声道:“他们是国之栋梁,用心执政,才会字斟句酌。阿巽若是兴致索然,就在我身旁小憩,待我批完这几册,就送阿巽去休息。”
  巽泽对政事确实兴味索然,但是翻看各位大臣如何迂腐的卖弄文采他还是挺有兴致的,每本都要点评一番,什么字如狗爬,什么辞藻华丽,冗沉繁杂,什么叠词罗列,狗屁不通,什么断句断在腰上,什么通篇废话,没一句重点等等。
  损人利己,他倒是兴致勃勃。
  慕容黎忍俊不禁,倒不会因他在一旁吐槽扰乱思维,每本都认真批阅。
  “咦,这是谁干的,怎么一个字都没有?”巽泽把手里的奏疏抖了抖,没有夹带任何私条,奏疏内容完全空白,一个字都没有。
  他又抬起来借光影照了照,左看右看,也无什么特殊印记,连封面都没有提名。
  实在大为震惊:“我上奏给王上的,至少还有两字,这斯竟比我还嚣张,先治他个藐视王上的大罪。”
  “我看看。”慕容黎放下笔,从巽泽手里拿过奏疏,看了看,确实是空白纸张,笑道,“你奏章上的两字写了还不如不写,若是大臣们知道是‘无事’二字,估计得奏疏数十弹劾你的嚣张跋扈,目无法纪。”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巽泽笑吟吟道,“简洁却能阐述事实,那可是喝了多少墨水的文人都想不出的两字。”
  人家是想不出吗,人家是不敢这么干,天子一怒,可是有诛九族的风险。
  无事,简直不把国君放在眼里。
  慕容黎手指在空白的纹路摩挲着,道:“若不是本王纵容,每次都将玉衡的奏疏单独抽出,你的无事可就会变成有事。”
  “原来这么些年,我的无事竟是王上宠出来的。”巽泽眼神好不正经,杵着下巴,“阿黎是不是很早就看上我了?碍于我装出来的一派隐士仙人的样子,不好下手?”
  慕容黎眼神勾魂:“原来你的卓然尘外,仙踪磊落竟是装出来的?”
  巽泽顿觉失言,正襟危坐:“若不是为了阿黎,我哪会做什么玉衡郡主,上什么奏章。不过如今无事二字也轮不到我写了,西风给你的奏疏写的怎么样?”
  “挺好的,多了两字。”
  慕容黎摩挲纸张片刻,面色突然凝重起来。
  巽泽看出慕容黎神色,疑道:“有猫腻?”
  慕容黎正色:“萧然。”
  空白的某处,有只有慕容黎才能摸出的暗纹,是他与亲信之间往来最隐秘的机密。
  “萧然驻守在边关。”巽泽沉思,“所以他上奏的无事是真的有事,也许就出在军中,不能让人看出端倪,只能以这种方式告诉王上。”
  慕容黎点了点头,怕巽泽忧心,淡淡道:“我一早就怀疑朝中有人与江湖人暗通款曲,离开王城,曾让萧然严整军队,加强防范,这封奏章的警示,并不是坏消息。明日派暗卫前去探访,有什么消息他们会传过来的。”
  “阿黎,这个朝中人是不是就是边关人?引你去边关,留我在江湖,分散实力。”
  “那么,你更不能离开本王半步。”
  “哦。”
  慕容黎云淡风轻将萧然的空白奏疏压下,又接着批阅其他奏章,似乎真不曾有什么大事。
  巽泽看奏章,只觉一个头两个大,便取了慕容黎发中的仙鹤簪,把赤天虞抖了出来。
  赤天虞在案桌上摔了个四脚朝天,好梦被吵,扑哧扑哧丁零零嚎叫抗议着,巽泽用簪子在它头上一敲,二敲,表示抗议无效。
  一人一虫又吵又闹,堪比冤家,玩得不亦乐乎,甚至不曾注意慕容黎往烛台里添了一些香料。
  沉沉的夜色在海面上显得那么死寂,风,沉闷地鼓动着。
  慕容黎批完奏章,巽泽已伏在案上沉沉睡去,手中还握着簪子,赤天虞寻找软玉温香,早已钻进巽泽衣襟深处,咕噜咕噜打着鼾。
  就算是绝顶的人,失去一切力量的他,也会被安神香轻易攻击。慕容黎心中哽咽,抱起巽泽,向华床走去。
  将他放下,轻轻吻了他额角,迷迷糊糊中的他不安的胡乱抓了过来,抓得慕容黎一片冰冷。
  修长玉白的手,寒冰入骨。
  “阿黎。”他翻身,使劲抱住慕容黎,呓语,“天冷,抱着才好睡。”
  *
  巨大的轰鸣声一波又一波地脉动着,像是暴雨中的雷霆一般撼动着这片海域。
  “咚,咚,咚。”
  三叩击门。
  “王上,狼来了。”
  “好。”慕容黎携了仙鹤簪,掐灭蜡烛,披衣而出。
  “关紧门窗,别让任何的血腥溅到屋里。”
  “是。”庚辰领命,紧关门户,招手命一队暗卫守住,黑暗宁静的屋子中连一丝风雨都透不进去。
  *
  二楼露台,被一盏灯笼点亮。
  慕容黎面前放着一卷棋谱,一盘残棋,手中拈着几颗棋子,透着逼人的寒意。
  没有对手。
  他只不过是自己与自己摆棋。
  今夜他穿了巽泽的蓝衣,束发披散,只用仙鹤玉簪随意挽住部分,仿佛游离江湖之外的隐士,缥缈三山之中的仙人。
  这一夜,浓密的云层纠结在一起,山雨欲来风满楼,不是安静的夜。
  狂龙般的杀气,盘旋成巨大的龙卷,凌空而降,将整个春风小店笼罩起来。
  清越的龙吟,伴着一道清光凌空划到慕容黎眼前。
  慕容黎指尖正准备落下的白子有一半已被挑上剑尖。
  来人道:“你就是黎泽阁阁主?”
  蓝衣,巽泽。
  他戴着斗笠,低着头,他的脖子宛如抬不起来一般,没有人可以看清他的容貌,因为只要看过他脸的人,都死了。
  月白色的光芒,自慕容黎指尖点点溢出,将手中才被划掉一半的残子捏成新月型。
  丢在棋盘上。
  强悍无比的内力,已是最好的答案。
  那人似乎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剑尖慢慢收回到阴影覆盖的双目下,把半粒残子捏在手中,发出一声冷笑:“有人花钱买你的命,还有人花钱买你手中的东西,倘若要不了你的命,就拿不到你手中的东西。”
  慕容黎淡淡道:“你是来要我命的?”
  那人的笑中有着地狱的森冷:“不错。命和东西都要。”
  “有几成把握?”
  “九成不敢,足有七成。”
  “哦。”慕容黎目光忽然抬起,眸子仿佛大海般的深沉,“你一个人肯定不行,想必带了不少人一起,带了多少?”
  那人胸中泛起一阵狂热,似乎急于用鲜血浇灌:“三十位顶尖高手,给足了阁主排面。”
  最顶尖的赏金猎人,是最好的尊重,杀天下第一,没有人敢不尊重,没有人敢大意。
  就算是天下第一的剑法,一剑洞穿十人的瞬间,也会出现霎时的停顿,哪怕只有拔剑的片刻,另二十人都能抓住这破绽完成全力一击。
  “三十位,太少。”慕容黎看了一眼棋谱,照着棋谱在棋盘上继续摆子,“你想必有耳闻,我曾于雾澜江上,划一叶扁舟,举手灭了琉璃的王族精英,你才带来三十人,不是取命,而是送命。”
  “鬼美人凤蝶。”斗笠下的双目闪着慑人的精光,不屑哼之,“知道阁主擅于用蛊,又怎会没有防范,可惜唤醒蛊虫得借天时地利,今夜圆月不悬,只有乌云和风,这恶劣天气,阁主手中的蛊卵是不会成型的。”
  鬼美人凤蝶,需月上中天,才能破体苏醒。
  故而他们等了两日,迎来乌云密布,错开风和月丽。
  慕容黎又拈起一颗白子,静静道:“告诉你这种事的那个人,一定觉得你活得时间太长了。”
  来人露出一丝讶色:“难道不是?”
  “他在骗你。”白光倏然从慕容黎指尖飞出,迎那人胸口击去。
  慕容黎成竹在胸的语气,让那人开始怀疑,白光里会不会藏有万千蛊卵,一旦触碰,噬心焚骨。
  他不敢大意,纵身跃开。
  于时,锋冷的剑,挟狂悍至极的力道,如山岳崩塌,向他怒压而下。
  白子落,剑锋起。
  配合得天衣无缝,那人极为诧异,避过锋芒,身子缓缓飘落,落在一楼天井。
  刷然抖开剑锋,依旧低首遮面:“你诈我。”
  庚辰旋转剑锋,护在慕容黎身旁,冷漠依旧。
  “兵诡之道在于诈。”慕容黎执黑子,凛凛生威,“不如你们识时务做俊杰,说出金人是谁,我就放你们三十余人回去。”
  那人冷笑:“让猎人出卖东家,阁主长得美,就不要想得太美。”
  “狼再凶恶,终究逃不过猎人之手,猎人与狼,一旦易地而处,诸位就会变成被猎人宰杀的狼。”慕容黎目光从露台扫下,“各位江湖同道图穷匕见,是出于本心,还是受人蒙蔽,敢于赴死我巽某人也是佩服的。”
  “豪气万千,命却只有一条,待会看同伴惨死,踏在同伴的尸体上时若怯了,惧了,后悔了,向我低首坦白,我可以网开一面,饶其性命。”
  “谁生谁死未定。”斗笠下的脸慢慢抬了起来,“急于蛊惑人心,可否是阁主惧了?”
  闪电骤然划过,照亮那人抬起的脸,一条刀疤,从额劈到下巴,犹如狰狞厉鬼。
  原来是他。
  “我在露台上恭候识时务的俊杰。”
  慕容黎扔下黑子。
  黑子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与天边急雷同时落地。
  于时,杀戮骤起。
  迎接三十位顶尖高手的,不是慕容黎的剑,是一百位死士。
  整个春风小店,布满刀光剑影,于暗夜中进行着一场痛快淋漓的厮杀。
  鲜血,像断线的珠子,洒得满空都是。
  只有巽泽安寝的小屋,依旧沉醉在夏夜清空的宁静里,不与杀戮同存,不与凡尘同息。
  刀光实在太强,相互交织在一起,就像是无数道死亡之网,瞬间将人体分割,网住。
  血光,在沉闷的夜月中洇染开去,看不清方向。
  雷声轰鸣,至天骤地,将所有的惨烈掩盖在上苍的威严之下。
  慕容黎披散的长发于夜风中几度扬起,那是王者踞坐在王座上的冷傲。
  棋盘棋子互杀三个回合后。
  黎明将起。
  *
  一百三十具尸体倒在天井地上,鲜血将春风小店的石雕染红。
  近身作战,江湖武人确实强悍无比,死士以死相抗,也不能以一挡一。
  刀疤脸踩着血肉模糊的尸体,尸体堆得很高,已离二楼露台不足三尺。
  付出三十位同伴鲜活的生命,换得对方一百具尸体,是他的大捷。
  很轻松的,一步跨过鸿沟,走到慕容黎面前。
  隔着一张棋桌的距离。
  剑指慕容黎。
  “天下第一,竟是缩头乌龟。”
  剑尖滴下的血,在棋盘上开出一朵朵红梅。
  “花钱买我命的那个人,他在骗你,他不是要取我的命,他让你们来,只是为了确认我还是不是他们动不了的人。”慕容黎凝视着棋盘,慢慢地,落子在红梅上。
  满盘皆输的棋,不该由他来下。
  那人要试探的,是巽泽有没有丢了修为。
  他要将这个秘密藏住,永远。
  杀气三时做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
  血溅苍穹又如何?
  刀疤脸冷笑:“你不出手,又能证明什么?”
  慕容黎:“证明我依然是他动不了的人。”
  “最好的证明。”刀疤脸冷笑逐渐转为讥讽,“就是杀光我们所有人。”
  慕容黎点头:“如果你想活命,我可以给你一次机会。”
  “一直没有出手,这些人也不是武林中人,你在掩饰自己已非天下第一,或者,你根本不是。”慕容黎身上的蓝衣仿佛幽静的高空,不容谛视,灼得刀疤脸穆然一阵肃穆,“你究竟是谁?”
  持剑的手不由得颤抖,他从慕容黎的目光中猜到了极为可怕的事实。
  “跪下。”
  淡淡的两字。
  肃杀而冷冽,契入刀疤脸的灵魂,不由得兴起一阵恐惧。
  仿佛,被牵引一般,双腿一软,径直跪了下去,跪拜在王的面前:“王上?”
  “无论我是谁,都是他不该动的人。”慕容黎的清冷,是身为王者的威严,“告诉本王那个人的身份,本王许你不死。”
  他轻轻的语气像是邀请,又是那么不容拒绝。
  刀疤脸忍不住放松了身体,疼痛与紧张仿佛都消失,似乎慕容黎说什么就是什么,君无戏言,他跟着君王,会前程似锦。
  他忍不住发出轻轻的一声哦,几乎就要脱口而出那个人的名字。
  暴躁的雷声响彻,将他恍惚的脑袋击得一空,立刻清醒。
  “上了露台的才是死路一条。”他跪在地上,突然不那么恐惧了,因为他明白,知道了天下第一已不是天下第一,才是真正要被灭口的关键。
  相比天下第一,搅弄风云的九窍之心慕容黎更可怕。
  慕容黎许诺的不死是生不如死。
  只有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死绝了,对方才会摸不定这一环一个局,究竟套住巽泽没有。
  猜不透就不敢再次贸然行动。
  王最是狠辣绝情,不会留下任何的定时炸弹,只会灭口。
  全灭不留才能更好的证明天下第一仍然是天下第一。
  也更因为知道慕容国主身份,不能活。
  他突然狂傲的笑了起来:“王上,堂堂瑶光国主,不在龙椅上享风花雪月,跑来这肮脏不堪的江湖中,又是为何?”
  “你若死了……”
  笑声渐渐转为苍凉。
  在剑光炸起的瞬间,戛然而止。
  “本王若死了,国将不国,何来江湖?”
  慕容黎出剑,收剑。
  这一刻,他绝美无双的容颜染尽鲜血。
  这一刻,他如空湛蓝的蓝衣杂满风尘。
  *
  倾盆大雨,落下。
  将鲜血冲向大海。
  很快,天空又碧蓝如洗。
  丢完尸体,庚辰不解:“公子为何不留着这人逼问其幕后?”
  “赏金猎人这样的组织,撬开他们的嘴难如登天,把尸体留给那人,不是更好?”慕容黎仰望苍穹,“庚辰,你去一趟边关,找萧然,要快。”
  “是。”庚辰躬身,惋惜,“安神香,郡主难道真的?”
  以前那个玉衡郡主几乎百毒无害,又怎会昏睡于安神香。
  “阿巽。”慕容黎叹息,“会在傍晚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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