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玉露金风

  青竹倚翠,竹影婆娑。
  天倾山庄。
  巽泽的身体变得很沉,脸色极其苍白,他轻轻睁开眼睛,静静看着屋内熟悉的陈设,像一个没有感情的病人,木讷的思索哲学。
  对于不喜欢的人和物,本就不需要投入感情。
  濮阳卿放下丛竹流风琴,缓步来到他面前,那温润如玉的面容也一样苍白如纸,大约是日夜不眠的缘故。
  他眉头紧皱,透出深深的懊恼:“阁主,醒了。”
  学武之人,几乎都能用把脉来探测对方修为有无。巽泽并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但看濮阳卿懊恼的神色,大约是已探出他身体状况,索性不必再装,虚弱无比的继续躺着:“我又不是死人,怎会不醒。”
  他语气很淡,也冷漠,更多像是仇视罪魁祸首。
  濮阳卿静静的看着他,并不恼怒,也不反驳,缓缓道:“阁主可知密室的凶险?我若晚去半步,再想要醒来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巽泽淡淡道:“那有什么,我不能阻止愚昧之人的野心,又不能置身事外,是龙潭是虎穴闯一闯方能分辨是非黑白,总比坐以待毙的好。”
  濮阳卿道:“那么多武林人士,联合起来结个剑网就能挡了三分之二的暗器,可你却扳了机关,致所有人无处逃生……”
  “能逃出来的都是狼人,江湖需要优胜劣汰。”巽泽把手搭在脑袋下,神色冷漠,江湖上谁生谁死于他有何干系。
  当然,濮阳卿并不知道巽泽和小杜在密室里的谈话,也不知道小杜带着人从另一侧门逃生。只知道巽泽将自己置之死地,其他人葬身废墟底,想来还是有些后怕:“那么你呢,你不顾自己安危,是打算借密室跟他们同归于尽?”
  巽泽冷漠一笑:“我自有濮阳兄相救,怕什么。”
  濮阳卿一顿,神色微变:“就算他们看清密室布局不再觊觎宝藏,但你开启机关,摧毁整个密室,倘若有人侥幸不死,会不会又把灭门之仇归咎到你身上?”
  “最想让我成为众矢之的那个人,不就是濮阳吗?”巽泽慢慢的坐了起来,但身体依旧如沉睡般虚弱,稍稍一动,便是刻骨的痛楚。
  “倘若有人还没被压死,那濮阳去补一刀就好了,与我有何关系。”
  他审视着濮阳卿,濮阳卿如蒙电击,微微转身,走到琴桌旁,坐下,五指抚摸琴弦,沉吟道:“我说过,你有什么难处,我都可尽力相帮,山庄亦可护你一世安好。”
  “我的难处不都是拜你所赐?借喝酒听曲之名毁我修为,再将黎泽阁掌门令牌就是宝藏钥匙的谣言放大,你想让我被追杀入绝境,无路可退时只能找山庄庇护,躲藏一辈子。想必我尸骨无存的消息现在已全城皆知了吧。”巽泽眼中透出冰冷的讥嘲,“濮阳,金屋藏娇也不是这般做法。”
  “巽泽。”濮阳卿理着琴弦,巽泽的讥嘲像是一座山,将他的话窒息在喉中,他的手指变得僵硬无比,这张琴他已弹了二十年,熟悉到再不能熟悉,但此时,却连丝弦都无法理顺。
  铮,铮铮。
  凌乱不成音,弦断有谁听。
  濮阳卿声音低沉,无比凄伤:“你都知道,又为何不拆穿,令牌也是你故意透露给我的吗?”
  巽泽玩世不恭道:“我以为你对我有意,想留花纹作纪念,没想到竟是算计我。”
  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濮阳卿愕然:“巽泽,玉露金风曲毁不了一身修为,只是不能让你出剑而已……”
  “那我稍稍一动,便是刻骨的刺痛,已无半点修为在身,不是你的玉露金风曲造成的,难不成是我太过倒霉,一下摔坑里散的?”
  巽泽打断濮阳卿的懊恼,对于自己为慕容黎散了仙气这事当然要找个替罪羊,否则怎么能一本正经的质问,“琴酒相融而散功,除我之外你想必没有对旁人用过,又怎知它不能散去一身功力?”
  铮!
  濮阳卿的手按在弦上,目光中透出一丝茫然,琴酒散去巽泽一身修为,显然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刹那间,已是满面凄伤:“所以你宁愿受别人胁迫前往死地,也不愿告知我让我相帮?”
  巽泽漫不经心道:“你害我,还指望我找你羊入虎口?再说武林盟主人选出现意外,已不是你们安排的人,你若帮了我,那不是惹得一身腥?”
  濮阳卿增添了几分惭愧:“我何曾在乎被你连带?”
  巽泽反问:“不在乎又为何尾随躲藏?是因为废我修为觉得愧疚吗?”
  濮阳卿脸色变了变:“你知道我在暗处,毁密室不是要同归于尽,而是引我出现?”
  “如何,被反算计的滋味可好受?”
  “你我之间何时这般生分了?”
  “年少轻狂,谁能没干过几件混账荒唐事,旧事何须再提。”巽泽面容一肃,“从你算计我开始,就应该觉悟,本就凉薄的情义于此荡然无存。”
  “巽泽,你是聪明人,你明白我要什么,奈何你从前出于尘外。”濮阳卿望着巽泽,心情极为复杂,“我对你所做之事只不过想长留你在庄里。”
  琴箫合奏,传一曲天荒地老,共一生水远山高,从一开始,本该是他和他流传千古的佳话。
  奈何他卓然尘外,不染红尘。
  奈何他端庄文雅,不敢越雷池。
  于是变成等候与被等候的无尽年华,错过与被错过的万种因缘。
  怎不令人唏嘘。
  巽泽:“我已然被你带回庄里,任你摆布,你可满意了?”
  “这……”濮阳卿当然知道是不一样的,知道了真相的巽泽对他态度一百八十度,心境都不同了,怎能一样。
  “濮阳,你有手段能把请帖夹在奏章里上达天听,想必明白我与瑶光国主的关系,才能利用他让我重入取龙城,又何必在我身上浪费光阴?这般情意我不敢消受。”
  巽泽知道濮阳卿对他有意,也知道留他不住,才不惜用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想拘住他,但却没有太大的恼怒。
  或许,是因为他还将濮阳卿当成朋友,对当年差点撩拨成真有些惭愧。
  或许,只有关于慕容黎的一切才能令他动容。
  或许,他不溅血以争,只因自己命数将尽。
  濮阳卿直视他:“不敢还是不愿?”
  “不愿。”
  干脆利落两字。
  濮阳卿心悸了起来,衣带不解昼夜不眠照顾巽泽,熬到面无血色,换来如此残忍的拒绝,这样的注定不是他要的。
  他轻轻摇头:“只要你并未与慕容黎交换庚贴,就不作数,不是吗?”
  巽泽微微一怔:“什么庚贴?”
  濮阳卿无奈一笑:“你莫非连两人相守要双方签生辰贴交换之后才作数都不知道?”
  巽泽再一怔,作不作数当时不是慕容黎一句话的事吗?
  关于签生辰贴这事他一知半解的,再说,他好像不记得自己有生辰贴。
  那是出生的事情,父君怎样安排他怎会知道,十岁离家,不可能带生辰贴,后来……后来……他修仙了,从无入红尘之念,要生辰贴作甚。
  至于慕容黎,那是意外的意外。
  所以,需要签吗?可他没有呀!
  他淡淡道:“我本不是俗尘中人,无生辰贴,瑶光国主签不了,旁人也不可能。”
  与慕容黎未签生辰贴就是最好的答案。
  濮阳卿渐渐恢复了平静,苍白如纸的面容浮起一抹微笑:“外界已无黎泽阁阁主,你只要安心住在山庄就好了,其他的事以后再提。”
  巽泽并没有惊愕,只是一脸无奈:“濮阳,你是谦谦君子,身正影不斜,把我拘在山庄,事情若是败露岂不毁尽一世英名?”
  “患得患失何能成事。”濮阳卿缓缓站了起来,向巽泽走去。
  白头偕老,厮守江湖是一生,刹那芳华亦是一生。
  他要的并非翱翔九天,只是执子之手。
  突然,传来两下敲门声。
  陌香尘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庄主,阁主的药熬好了,需要现在送进去吗?”
  “进来吧。”濮阳卿在巽泽身前驻足,面色忽如原来一样,散淡而谦和。
  就在陌香尘单手开门,俯首跨进屋子的瞬间,赤天虞突然冒出小脑袋,对着陌香尘一阵丁零零轻吟。
  它转着圆鼓鼓的眼睛,似乎向巽泽报告什么。
  巽泽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将它的小脑袋推进衣襟里,起身。
  突如其来的剧痛仿佛撕开道裂口,血腥倒灌而出,巽泽宛如灵气亏空的花一样,瞬间枯萎,跌倒下去。
  他不只修为散尽,体内的精血也在逐渐枯竭。
  不动则已,一动就牵动衰弱的经脉,在体内撕裂出创口。
  濮阳卿大惊,伸出双臂抱紧他,接过陌香尘手里的药碗,给巽泽灌了下去。
  巽泽饮完药,才慢慢恢复一些力气,苦笑:“庄主若要留我,少不得要寻遍世间名贵药材来将养我如今的身子,若是亏空了山庄我可不买账。”
  “对不起。”濮阳卿眼中一热,已不知如何是好,“我本想着你修为高,会对我设防,哪知你竟真将玉露金风曲听了进去。”
  巽泽清俊若神的面容苍白如纸,眉头紧皱,饱含着神明的悲悯:“你的曲艺会错了意,若我不是那个听曲的人,你可还能坚持初心?”
  濮阳卿无尽懊悔扶住巽泽,小心翼翼抬起素手,想为巽泽拭去嘴角的药渍,又徘徊无措,最终放下。
  “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无关其他。”
  巽泽只是看了看陌香尘,眼中透出一抹鬼魅。
  *
  风尘子哭天喊地歇住后,抱着灵犀剑走到慕容黎面前。
  慕容黎依旧半跪在血泊中,清澈的双眸早已血红,他努力想让自己保持清醒,但心脉一阵剧痛,根本无法凝力。
  就连站起来也感到异常吃力。
  可风尘子偏偏不通人情世故,哇一声又准备嚎嚎大哭。
  他的灵犀呀!!!
  慕容黎暴怒,忍着剧痛一掌劈向风尘子:“闭嘴。”
  掌风呼啸。
  风尘子脸色立即变了,还没来得及嚎出的哭腔被吓得生咽下去,扫了扫满地尸体,面容抽搐,再也不敢多看慕容黎一眼。
  都说人间帝王是用累累白骨,血流成海来为王图霸业的前行铺路,所谓守护苍生,不过是让成千上万的人化为骸骨。
  风尘子第一次目睹如此残酷的杀戮,整个魂都在惊悚中飞了。
  冷面帝王,杀人如割草芥,能荡平人间,还能扫平仙界。
  他哪里敢惹,瑟缩着逐步往后退。
  慕容黎:“扶我起来。”
  风尘子又是一哆嗦:“你……召唤你的侍卫扶你。”
  被你一路折腾,就算有暗卫,也跟丢了。
  慕容黎目光猝然锐利,又重复一遍:“扶本王起来。”
  他说的是本王,几乎是命令的口吻,他实在不能耽误时间跟这个疯子继续耗下去。
  这下风尘子不乐意了,直接跳起:“喂,你命令我干嘛,我是仙山来的,又不是你的小兵,何况我还是小风神的师兄……”
  提到巽泽,慕容黎脸色骤变,不顾吐血虚弱的身子,猛一提气,瞬间闪到风尘子面前,一把抓紧他肩膀,冷冷逼视着:“你若是还顾及你师弟的性命,就用你的剑。”
  他另一只手抬起,指向城门,宛如指向阻碍他前进的大山,“劈开城门。”
  帝王的冷酷无情暴露无余。
  “疼,放手,劈门,开什么玩笑。”被慕容黎抓住肩膀,风尘子大叫,这个清冷美人脾气这么暴躁,冷血残暴,小风神一定是瞎了,才会觉得他千般好。
  慕容黎放开他,依旧冷冽:“不能杀生,劈门总不至于要渡劫吧。”
  “你还知道要渡劫,小风神若不是为了你,怎会渡死劫,你真是坏透了。哼!”风尘子转头,看着紧闭的城门,不满道,“你堂堂一个国主,竟命令不了他们为你开门,这个地方是不是不归你管?”
  孤城闭,风无声。
  江湖草莽就算归顺朝廷,也是面服心不服,否则何故甄选武林盟主。
  以精兵强将当然可以镇压他们的桀骜不驯,但会适得其反,有可能生灵涂炭。
  “我出城的消息想必并未走漏风声。”慕容黎锁眉深思,“如此急迫闭城,不让消息与外界互通,定是为了达到不让本王向外求援的目的。有人要置本王于死地,又怎会听本王命令?”
  废巽泽修为,让他不能力战群雄,关闭城门,他们求援不了,就算勉强调来一队精兵,也攻不进去。
  好一招关门捉贼,他们被困城中八方不应,必死无疑。
  届时边关发起兵变,夺取瑶光万里江山,就如探囊取物般简单。
  若边关只是异动,令萧然警惕,或者对方知他已出城,无外乎调虎离山闭城门,使巽泽孤立无援。
  任何一种假设,都是置巽泽于死地的。
  “他们要杀你,何故心慈手软,直接……”风尘子赶紧捂住嘴巴,差点嘴快说出屠城二字,是要遭报应的。
  慕容黎冷冷看着他,城中不光有武林人士,还有一城百姓。大兵压境,置一城百姓生死不顾,从来不是他所为。
  “既然对方不知道你已出城,那瓮中捉鳖,不是,你是真龙天子,不是鳖,已然捉不到你了,你干嘛非要破城门自投罗网?”风尘子摇晃着脑袋,全然一副事不关己,“在我们仙山,就算是资质平平的云漠常,仍是修有仙气的,可吊打凡间任何高手。虽然小风神修为不如以前,但有仙气护体,这些凡间小子打不过他的,你还不如回你的瑶光王城等着,说不定小风神打完就去找你了。”
  慕容黎眼中含着沉痛:“阿巽没有修为了。”
  风尘子嘿嘿而笑:“开什么玩笑。”
  “他为了我,散了仙气。”
  四周寂静,唯有慕容黎的话响彻在风尘子耳边,一如命运苍老的吟哦。
  散了仙气等于自掘坟墓。
  风尘子惕然而惊。
  艳阳高照,照出满目荒凉。
  他猛然扯过慕容黎手腕,一把平安脉把下去,脸色急遽变幻,良久,才扯着嗓子尖叫:“你,你,你……”
  你半天,他愣是找不出该用什么恶毒的话来匹配慕容黎。
  突然一个转身,架起剑就飞了。
  留下慕容黎在风中凌乱。
  慕容黎怅然,仙人飞起来转瞬消失,风尘子一路找各种理由墨迹,拖延时间,想必是怀有私心,不想他与巽泽重逢。
  即便如此,他关心巽泽也还有八成真。
  误打误撞的风尘子,能否为巽泽带来转机?
  他抬起头,仰面看着天,眼中都是残血泥泞。
  路痴风尘子定会很快飞回。
  果然,天际闪现一抹蓝,逐渐扩大,变成一个人形的时候风尘子已落在慕容黎身边,连番苦叫:“劫数啊劫数,怎么找不到呢?”
  风尘子手中摆弄着一个类似司南的仪器,相比司南,多了一根竖起来的仪棒,顶端有微芒闪烁。
  慕容黎脑中浮现出蚂蚁,赤天虞虫类用以传递信息的那对触角,猜道:“定位追踪器?”
  “不是很准确,倒也差不多。”风尘子举着仪器左抬高,右抬高,似乎在搜寻什么,“仪棒上的芒点可以测出拥有仙气之人,指明方位。奇哉怪哉,云漠常测不到,尚情有可原,鬼知道他丢到你们瑶光疆域的哪处。可你不是说小风神就在城里吗,怎么也感应不到?”
  本王不是解释了吗,巽泽仙气已散,你拿个测仙气的仪器能测出来才怪。慕容黎深深同情的看着风尘子,特别认真道:“会不会是城里人太多,挡了神器的信号?”
  风尘子恍然大悟:“言之有理。”
  “……”慕容黎无言,信号是什么玩意,胡诌八扯你也信?
  风尘子似乎发现慕容黎脑子好使,立刻凑近慕容黎,急不可耐道:“你是国主,召唤精兵来把城里的人头赶去一边,别挡我信号。”
  瑶光精兵要能在取龙城里赶人头还需要你风尘子干嘛。
  对于这样无理的要求,慕容黎极度无语,微微道:“阿巽为本王散了仙气,师兄的神器可否测得出本王所在方位?”
  慕容黎似乎对于风尘子砸了自己仍旧耿耿于怀。
  “咦!我怎么没想到呢?”风尘子把仪器移到慕容黎面前,仪棒芒点微闪,并未发生任何改变,风尘子等了半天,泄气道,“我方才在城里转它也未指向城外,若不是它失灵了,那就是仙气转移凡人身上变成了灵气,测不出来了。”
  果然是个靠不住的仙人,慕容黎推开他那个不靠谱的仪器,以不容拒绝的口吻道:“如今唯一的办法,就是带本王飞入城,师兄可还有什么搪塞之言,要阻止本王与阿巽相见?”
  被慕容黎直接了当说出了私心,风尘子尴尬不失风度笑笑:“嘿嘿嘿嘿嘿!你是老大,你说了算。不过你一个人入城可有把握?”
  “不是还有师兄你这位世外仙人吗?”
  “对哦。”风尘子乐得高兴,“先说明一点,我不可以犯杀戒。”
  慕容黎身子一晃,已被风尘子携上半空,越过了城门。
  “往哪里飞?”
  “那边,成衣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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