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幕 爱与桃花

  一抹鲜艳的红光打在桃花上,那枝从天花板上长出来的道具桃花红得快要烧起来了,看上去透着一种迷乱的意境。那桃花已然不再是普通的桃花,是王维诗里的桃花。
  舞台的中央是一张花床,一对男女风雨过后,正在床上缱绻。
  “帷飘白玉堂,蕈卷碧牙床,楚女当时意,萧萧发彩凉……”
  “哥哥,说的是我吗?”
  子午今年小剧场的最后一场戏——《我爱桃花》,正式拉开了序幕。这个戏的导演、演员、灯光、舞美全都是即将毕业的大四,代表着子午目前最巅峰的实力。老师和黄一唯在内的老人们也都悉数到场,此外,为了让后继者们看到学长学姐最后的表演,虽然观众席早已坐得满满当当,还是安排了许多大一大二的社员站在墙边,观看着这场14级子午人的绝唱。
  “深夜归来长酩酊,扶入房门人未醒。醺醺酒气麝兰和,惊睡觉,笑呵呵,长道人生能几何?开门,开门!”老吉扮演的张婴也登上了舞台,与田菲和王挺一起开始了梦幻般的表演。
  《我爱桃花》取材于冯梦龙《警世言》的一个故事。唐时,渔阳燕市少年,与牙将张婴之妻通奸。某夜,张婴醉归。张妻忙将冯燕藏起。不想张婴醉卧时压住了冯燕放在椅子上的巾帻。待冯燕欲逃时,示意张妻将那巾帻拿来。张妻悄然到张婴身旁,彼时巾帻压在张婴身下,张妻会错了意,以为冯燕是要张婴腰间的刀,而要杀自己的丈夫。遂悄然将刀抽出,递给了冯燕。冯燕见刀感觉这女人心狠手辣,想这女人如此心狠,便一刀将张妻杀死。
  全剧由一个恋人间会错了意的误会起因,用寓言的形式演绎了一个“戏中戏”,演员在古今间来回穿越,只为道出一个亘古不变的两性情感问题,将古今如一、永远也无法说清的人类情感困惑展现在舞台上。
  站在角落的黄天霸看着看着,渐渐有些痴了。起初他觉得那些文艺到底的台词,无病呻吟,自己并不喜欢。但是在子午人的演绎下,盛开在春天的桃花,暗合了蓬勃季节里渐渐化冻的柔软心情,如梦似幻像欲望绽放,不知不觉如镜头定格,少年心事一般地粉艳,转瞬又带着青春的遗憾轻薄逐水去。他和在场的观众都被演员的表演深深俘虏了。
  “那一刻,春日的光透过那些粉红的花瓣,打在你梦一般隐现的脸上,我看着你,你从来没有那么专注过,时间在你的身边停止了……就在我看你的时候,许是幻觉,许是片刻的晕眩,突然你一下子就消失了,我急急地伸手去抓,没抓着,抓不到了,你被那些骤然飞起的花瓣裹挟着,转眼不见了。那一刻我的心口剑刺样的疼痛,像桃花落地那样地揪人,那样地无助……我就要喊出来时,你又突然地回来了,清清楚楚就在眼前,那是从来没有过的真实。一瞬间?一万年?刚回来的你有点陌生,有点亲切,有点暧昧,有点羞涩,说不清的复杂和浓烈,像来世今生……就在那一刻,你说了那句话。”
  这是田菲饰演的张妻对冯燕说的话,看到这里,角落里的沈皓正和孙小彬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又脸红地扭过了头。真正的悲伤是即便同处一份最亲密的感情之中,男人和女人,也总是遥遥地隔着一段距离,你这边情炽欲烈,她却还冰封万里,你已经风平浪静,她仍在焚心以火。
  宝刀啊宝刀,秋水一样的宝刀。爱就是一柄宝刀,爱已出鞘,便覆水难收。
  我要的是巾帻,你却递给我一把刀。我要的是收回巾帻,相安无事,继续私下里燃烧欲望;你却会错了意,以为这里有真爱,以为我要杀出个未来;我爱桃花,只爱灼灼其华;你却会错了意,以为我想和你桃之夭夭,厮守一生。抑或还是我错,桃花初开,起心动念本是真爱,只是我没觉察,或者我不承认。人生若只如初见,哪怕难得始终,秋水依然还要出鞘。
  常常爱即是错,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伦常不负卿。为桃花牺牲旁人是错,为纲常杀灭真爱也是错,面对两难自杀成仁还是错,甚至还刀入鞘依旧错,因为爱一出鞘,就覆水难收。真情一动,就不能视若不见,掩耳盗铃。
  我爱桃花,因生命的种子里本就有爱有桃花。夫妻相敬如宾,鱼水和谐,但若无爱,桃花依旧笑春风,人面人心却不知何处去,何处归。
  整场戏不长,仅有一个小时左右。但是观众们已经完全陷入了戏里,直到演员上来谢幕,大家才报以山呼海啸般的掌声。
  黄天霸和大家一起列队送观众散场的时候,发现黄一唯也在人群中,正要离开。奇怪,今天他不打算留下来评论了吗?
  “喂!前辈,今天的戏您还满意吗?”黄天霸在他身后大喊。
  黄一唯站定了脚步,他脸上闪过了一丝不易擦肩的微笑。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他抬起手臂,竖起了一根大拇指,随后跟着散场的观众消失在了人群中。
  也就是说……《我爱桃花》完美到黄一唯也挑不出任何毛病吗?黄天霸心中开始狂喜,他和《十二个温柔善良的日本人》的演员们都可以留下来了!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发出胜利的呐喊,全都跑到老吉他们那边,把他们围成一团,讴歌着他们的救命恩人。
  就在大伙在活动室里狂欢的时候,他们头顶的天台上,两个男人正在聊天。
  黄一唯点燃一根烟叼在嘴里,又递出一根,含糊不清地说:“来一根不?”
  “当老师的,怎么能抽烟呢?”王十二摆摆手,没有接。
  “老师啊老师,这么多年了,你怎么一点都没老呢?”黄一唯猛吸了一口烟,感慨道。
  “你当谁都像你一样,发福成这个样子。”王十二瞥了一眼他的啤酒肚,“不过你不累吗?每年都要跑来整这一出。”
  “嘿嘿嘿,那帮家伙要是没有人督促,还怎么搞出今天这样牛逼的戏啊。”
  “你可真能演啊,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他退社吧?”
  “胡说,我开始听说今年黄了个戏,差点被气死,确实打算来弄死那小子的,”黄一唯咬牙切齿的说,“但是后来听他说死也不要退社,看到那些人一个个的全都跳出来保他,就改了主意。”
  “那你还差点把人家干废?”
  “那不是为了给他们点压力吗!我还等着之后几年来看他们的戏呢,”黄一唯吐了个烟圈,接着说道,“让我改变主意的,是他们身上一种更难能可贵的东西。”
  “你不会想说……是爱吧?”王十二看他的眼神充满了鄙夷。
  “干嘛!”黄一唯堆满肥肉的脸颊出现了一抹红晕,“有爱不好吗?就像今天的戏一样,充满了爱啊……”
  “我记得你以前是很讨厌宣扬子午的家文化的,黄一唯社长应该是个专注搞戏的铁腕派吧。”
  “人总是会变的嘛,成家了以后心态就不一样啦,”黄一唯抽完了一根烟,把烟头轻轻捻在栏杆上,“倒是老师你,怎么还不给师母一个交代啊!”
  这下轮到王十二语塞了,他试图转移话题:“咳咳……那你下次来,就是明年大戏了?”
  黄一唯看出了老师的窘迫,也没有继续逼问,微笑着说:“是啊,人到中年,很多事情都身不由己啊……那帮小家伙就交给你了。”
  “我才懒得管,”王十二捏了捏鼻子,嘴角轻轻上扬,“接下来就看他们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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