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菊花豆腐（一）
梧桐将之取下，举在眼前，借着灶膛火的投影看到篮底小而正的四方孔洞，竹篾之间无法紧密贴合而露出来的孔洞。
她在小篮子下垫了只大碗，用着趁水豆腐不注意的疾速力量往篮底一压，这块在柔嫩硬度上稍显粗糙的豆腐倒是与这粗暴的方式契合了，碗中，端立着一朵还未开启的白菊。
夜下安静，唯有舅娘绘声绘色地描述下午去张寡妇家跟李大富两公婆过招一事，然后是张寡妇如何气不忿李大富还惦记亲闺女，跟李大富在庭院里扭打起来，李大富反抗中推倒了张寡妇，张寡妇的儿子又是如何冲出来为母作战的，说得那是一个唾沫子横飞，其他人当听书般听得津津有味。
就这么在灶房里咪咪摸摸过个半个时辰，凌月拿着一堆的碗筷走了进来。
扑面而来的就是一阵清新的蔬菜透着肉味的香气，她都以为自己嗅觉出了问题，不住又深吸几口气，诧异问道，“你在炖肉？”
不可能啊，家里哪来的肉？
不知现下几时几点的梧桐绽开笑颜，“煮汤。”
凌月快步走向灶台，看着该煮面的大锅空空如也，倒是旁边的瓦罐里发出噗噗的滚水声。
凌月狐疑得很，正巧这会唐氏举着桐油灯走了进来，一跨入门就大声惊叫起，“好香啊，烫白肉了？”
看吧，谁都以为她在做荤菜。
“我就炖个汤而已！”
下到院子来消食的众人闻着味也奔进了灶间，五月的夜晚不算热，可因一窝蜂挤入的人，室内温度直线飙升。
“炖汤，刚才白粥没喝饱？”凌大成质疑的眼神微微眯紧，啥汤呀这么香？
凌月也不等梧桐多言，拿着墩布包着盖柄，掀盖，一股醇厚的天然香气弥漫了整个灶房。
唐氏持烛凑上来，与大姑姐盯着灌中淡黄色的汤汁，清澈透明，上漂浮着萝卜的橙色与玉白，水芹的碧绿，菌菇的金黄，除此之外，凌月用勺在瓦罐里捞了捞，没了，肉没有，面也没有，真的是在炖汤。
“梧桐，你就煮这个给你太公吃？”唐氏说一个字回头看一眼四周案台，也没瞧见细面痕迹啊。
“嗐，我给太公做个豆腐汤再蒸个芙蓉蛋。”
“啥？”
“就是水蒸蛋。”
这边人只顾着聊天，凌月与唐氏已经就着勺子喝汤了，送到嘴里的汤汁味道醇厚柔和，细细尝来倒像是把所有蔬菜本身的味道熬煮出来又相互融合了，是不是所有蔬菜随便这样搭配一下也能熬出这香味？
“我觉得是这菌菇又香又鲜才有的味道。”
“我倒觉得水芹的一丝苦凉起了主要作用。”
二人在这嘀嘀咕咕，站在众人之后的凌大成却在案台上看到了梧桐说的豆腐，因为光线不足，起先盯着第一眼还以为是块方正没料理过的，可就在他准备移开视线时，豆腐上落下来几根细丝，宛若花瓣，惊得他顿时呜呼起来，“梧桐，那那那那……”
被吓了一跳的唐氏没好气地瞪了一眼相公，“你好好说话！”
“不是，你们看，”凌大成长臂一挥，拿来了那只海碗，“这怎么弄的，这么细的豆腐丝，梧桐的手还在呢吧？”
随着凌大成好好说话后，众人的目光聚焦在那朵准备开放的豆腐花上，是撒，怎么办到的？
梧桐看着众人面露惊恐，忙将竹篮拿了过来，“当然在了，喏，上面还有豆腐渣呢，就这么来的。”
思桐扒开筐底一看，迟疑道，“所以是让豆腐从这儿串过去？”
“嗯，一般的豆腐太软不行，但这块豆腐不知 为啥它就能行。”
彭氏眯眼笑，“是陈婆给的，她说他儿子最近在改良豆腐，做失败了好些豆腐，又不能卖给客人，只能分给邻居吃了。”
原来如此，几人这松了口气。
梧桐也跟着悠悠松了口气，幸好她的空间没打开。
“这叫啥豆腐啊？”
梧桐想了想，“菊花豆腐。”
形象好记，省得说啥文思文思的，就她对家人的了解，下一个问题肯定是‘文思是谁？’
“娘，快盛汤，只要汤，沿着这碗边来，一会让大家开开眼。”她顺势捧过海碗放到灶边来。
凌月小心是肯定会小心的，就是被梧桐这么一说，反而更小心了，弄得大伙都屏息凝神盯着海碗，灶房里加入的一盏油灯也没提高多少亮度，直到凌老汉走进来看着大伙这架势，还以为那只海碗要变身了呢！
“好香啊，又煮啥好吃的了？”
冷不丁被凌老汉一句话吓到，众人纷纷拍胸口，争抢着给他解释，凌老汉反倒除了豆腐二字之外，别的一概听不清楚了。
待凌月终于将半瓦罐的高汤盛入海碗里，见证奇迹时刻到来了。
姜黄色的素高汤莹润剔透，嫩白的豆腐变成了极细的丝在清汤中飘逸舞动，似水草似菊花，这种烹饮方式对于农家人而言妥妥的视觉冲击又刷新认知。
大伙都笑眯眯地反复欣赏这幅美景。
“啊！”有山表哥突然惊叫起来，“我知道这叫啥了！”
众人一脸不解，不是都说了叫菊花豆腐吗？
而梧桐却变得异常紧张，难道表哥知道它叫文思？！
“这就是别人口中说的，把豆腐做成了咱们都吃不起的样子。”有山喜形于色地哈哈笑道，就等着大伙能跟上他的思维，与他一同乐呵。
“是吧，爹？”
“是啥是，爹啥爹，怎么就吃不起了，咱梧桐这不都做出来了吗，下次再有这豆腐就让梧桐给咱们做，有啥吃不起的。”
有山表哥无趣地摸了摸鼻子，小小少年，很多烦恼！
“尝尝吧，看看味道好不好！”梧桐适时递上调羹，“好看也得好吃，虚心接受指正，再帮太公尝尝，会不会太咸？”
于是，在众人一致推举和目光灼灼的注视下，第一位试吃人凌外公，拿着小调羹舀了一口澄亮的汤汁，上面带着几根飘散开的豆腐丝，吸溜一下进嘴里了。
“嗯……”不错，汤头很鲜。
“嗯~”蔬菜鲜美，混合淡淡的豆香，豆腐口感滑嫩，入口即化，“不错不错，豆腐嫩滑，汤底清鲜，很好吃啊，你太公一定会喜欢。”
这么高的赞誉，把大伙都整不会了，凌大成也说要尝尝看，他这一带头，几个娃儿也闹着要帮太公尝尝。
彭氏没好气道，“你一口我一口，你们心里还装着太爷太公吗？”
众人只好作罢，大不了等会把剩下的一块豆腐和半罐汤汁再搅合搅合偷偷吃了。
凌大成咽下唾沫，却又为另一件事奇怪起来，“梧桐啊，你跟大舅说，你这是上哪学的啊？”
梧桐早想好了说辞，“这几日一直昏迷，我做了好多的梦，梦里还有个自称厨神的老仙人跟我聊天呢，醒来我就感觉自个学会了不少菜，就试着做做。”
灶房里两个老人先笑起来，梦中奇遇，他们活了这六十几年没少听别人这样吹牛啊，他们还梦到过财神爷呢，也没见赵公明给他们送钱啊，都是些日有所思罢了，说明他们家里这些娃儿们啊，还是饿肚子。
彭外婆用笑声掩盖了心底的酸涩，宠溺地夸赞起梧桐，“咱们这是因祸得福了老头子，有这福星高照，以后就靠咱梧桐秀厨艺了。”
梧桐拍着胸口保证，“没问题啊，想吃什么只要家里有我会做的都义不容辞，对了，我还要蒸个水蛋。”
她说着便要挤出包围圈去打蛋，杉桐却道，“太公不喜欢吃蛋，嫌腥呢。”
“没事，我来蒸。”
彭外婆压了压她的手，好声劝道，“我看有这碗豆腐应该够了，你太公这身体啊……哎……”
欲言又止的话，背后是啥意思大家都懂，凌太公去年入冬时染了一场疾，郎中说是脑风，导致左半身子偏枯，虽然意识清醒，但这半年来，精神与身体是肉眼可见的萎靡，入夏之后更是一日三餐无食欲，为了哄老太爷进食，家里人每日都是变着法弄吃食，这漂亮若花的豆腐既清淡又有肉香，凌太公一定会喜欢的，但是他闻不得鸡蛋腥，一吃就吐，何必再折腾老人家的肠胃呢。
凌太公年底就满八十高寿，是十里八村乃至整个定源县唯二的高寿老人。
在大夏朝，八十老人称作国杖之年，可领朝廷封赏的高寿国杖和养老金，大家都希望凌太公能够长命百岁，多领几年养老金过过清闲日子享享福，可就目前这情势看，哎……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