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清缘

  等陈无双跑远了,陈昕复低下头,借着月色打量手上的佛珠手串。
  帝星落于闽越,太白食昴,四星连珠,邵陵不臣。
  他想起今日他借喂马之由支开陈无双,私下见了陈暄。
  陈暄原本在佛像前诵念佛经,一只手有节律地摩挲着佛珠,另一只手一下一下敲击着木鱼。他十分专注,以至于陈昕跪坐在他身边的蒲团上,也学着他颂念佛号,他才缓缓睁眼。
  “你不该来见我。”陈暄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他仅仅坐在那里,就让人感觉到神圣与虔诚。殿内熏的檀香萦绕在他周围,陈昕第一次觉得陈暄不一样了,他们的距离好像越来越远。
  陈暄似乎不再是他的兄长,甚至似乎不在他眼前,而早隐入云深处了。
  陈昕像是想要抓住他一般急切道:“你在佛珠上刻的,可是真的?”
  “延兴寺的善能主持,乃是先师。先师在延兴寺遭劫后未十日便圆寂了。”
  陈昕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听到一代大师圆寂,还是喃喃道:“阿弥陀佛。”
  “自水月庵被查抄后,延兴寺一度一蹶不振。是先师屡出箴言,救人于水火,才挽回了延兴寺的名声。先师圆寂前,将衣钵传于我,也告诉了我他最后感知的箴言。”陈暄的声音依旧波澜不惊,好像死去的不是他的恩师主持,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也就是说,这些事不是占星所得,未必会在今年之内发生?”
  陈暄摇头:“我亦不知。我将此事告诉你,只因为你是邵陵王常侍。世事如洪流,能保全自身已不易,莫要逆天而行。”
  “逆天而行,当如何?”陈昕藏在袖子里的手紧握成拳。
  “昔日诸葛丞相何其大才,也不过落得个星落五丈原的终局。”
  陈昕没说话。
  陈暄将佛珠笼回袖子里:“我言尽于此。先师所留箴言仅你我兄弟知晓,不要外传。近来旁敲侧击者、威逼利诱者甚多,我要闭关一段时间,你以后也不必再来了。”
  说着,起身欲走。
  “我以后还能来看你吗?”陈昕也急忙站起身,盯着他的背影。
  “不必了,今日过后,世间便只有延兴寺的清缘法师。”陈暄的脚步没有停留。
  陈昕看着他的背影,终于无力地跌倒在地。
  也许陈无双说的没错,他们一家人都被深深卷进泥潭中了。
  原本陈暄过了十六七岁,身体状况改善些,便有机会重新走出山门,回到家中。
  陈暄一直不剃度,也是为了等这个机会。每当陈无双来看他,他总是会和陈无双聊很多山下的事。
  他会问陈无双站在墙上是什么感觉,他会问她酒是什么滋味,他会问她蹴鞠怎么玩,他会问她——
  “你今日上山,有没有带纸鸢来?”
  陈无双只为他放了一次纸鸢。她在白玉石阶上来回奔跑,陈暄站在山门前。陈无双将纸鸢放得很高,递到他手里。
  陈庆之赶到的时候,他已经倒在地上,纸鸢的一侧翅膀也摔断了。陈庆之抱着脸色青紫的陈暄急匆匆进门,他手里还紧紧抓着长长的丝线。
  陈无双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那时她太小了,或许早已淡忘。那个纸鸢被陈暄压在床底。每一夜,他都躺在纸鸢上,飞向天空。
  有朝一日他会痊愈,他可以像别人一样跳跃,奔跑,大喊大叫。但这一天永远不会出现,他会痊愈,可枷锁已经缠上了他。
  陈昕出门前又回头看了一眼山门,他和陈无双是最后两位香客,随着他们走出,山门也紧紧关上了。
  他看着大门紧紧闭合,他的四哥将永远被关在山门里面,守着那个会让天下动荡的秘密。
  “我们以后还能来看四哥吗?”陈无双牵着马向下走。
  “你还可以来看清缘法师。”陈昕收回了目光,翻身上马。
  第二天陈昕醒来,总觉得少了什么。穿了衣服起来吃饭,才灵光乍现,疑惑地发问:“今日无双不在家吗?怎么这样安静?”
  苏凝坐在他对面,为他布菜:“无双今日早早便出门了,父亲还说回来要考她功课呢。”
  “那只怕她一时片刻回不来了。”陈昕在桌边坐下。难怪陈无双说她有办法应付父亲考她功课,原来是背不下就跑路。
  想到这里,他不禁端起桌上的茶杯啜饮,借着茶杯掩藏自己的笑意。
  下一秒,他就伏在桌边,将茶水尽数吐了出来。
  “夫君,没事吧。”苏凝连忙跑过去为他拍背。闻到浓重的药苦味,也不禁皱眉。
  “这茶是谁煮的?”陈昕只觉得舌尖的苦味非但没有褪去,还越来越清晰。
  “茶水是无双送来的,说是当时你和她一起寻的方子,对身体有益。”
  陈无双!他暗暗咬牙。陈无双最好最近不要回家,否则他一定把她揪到父亲面前,让父亲狠狠地责骂她!
  而罪魁祸首陈无双此时还在大街上闲逛,东瞅瞅,西看看。借着路上行人的遮挡,不多时就又将几个丫鬟和护卫甩掉了。
  轻快地走过一道街,她又娴熟地翻上墙头。
  枣树上的枣已经被摘尽了,徒留些枯叶在风中萧瑟。
  陈无双坐在墙头上,静静等待着。
  终于那个身影走进来,她吹了声响亮的哨子。
  萧绎抬起头,就看见陈无双挂在树枝上,晃晃悠悠地荡下来。
  “过来过来。”她躲在树后,对着萧绎勾手。
  眼看着此时尚未到上课的时间,萧绎也向她走过去。
  陈无双在树后探头探脑,鬼鬼祟祟:“我这有一票大的,你干不干?”
  萧绎被她的话逗得轻笑出声:“干什么?”
  陈无双倚在树干上:“你那个侍从,就个特别高、看起来特别凶那个,借我用用呗。”
  “你要借石霄?做什么?”
  陈无双眨眨眼:“我想整治一下萧正德。”
  萧绎:“?”
  “你不是之前也被萧正德欺辱过嘛,就没想着欺负回去?”
  萧绎这两年墙倒众人推,被萧正德在人前讽刺过。这事对于萧正德的罪行来说实在是轻如鸿毛的一页,没想到她还记得。
  萧绎心里五味杂陈,既感慨陈无双对他的情义深重,又羞于总是给她留下这样的印象。
  实际上,陈无双压根不知道这回事,她就是觉得萧正德树敌甚多,萧绎八成也是苦主,才这样诈他。
  不过想到萧正德和萧宏父子的势力,萧绎还是相当谨慎:“即便如此,我二人也没有深仇大恨,我何故要害他?”
  “没有那种严重啦,就是让他出一点丑,让他也体会被人磋磨的滋味。”
  萧绎看着陈无双可怜兮兮的神情,终究没有拒绝她,将暗处的石霄叫出,交给了陈无双。
  陈无双也不再纠缠他,荡着树枝翻出去了。她没有再回头,就没有看到萧绎阴沉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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