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湖妖

  子黍回到家的时候,杜云素和黎姝坐在饭桌前,也在谈今天诡异的大雾。
  “这雾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天都不散?”
  “南方多雨,这里又满是大山,雾浓一些怎么了?”
  “若是说雾,只还好,我就怕是日久天长,要是成了瘴气……”
  “瞎说,哪有这么多瘴气。”
  “实在不行,我们就搬家吧?”
  “啪!”
  筷子落地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谈话,他们看看子黍,子黍也愣愣地看着他们。
  终是黎姝明白了一点,好声劝道:“别听你爹的话,我们不搬家。”
  子黍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又看向杜云素。他脸色泛白的样子看得杜云素有些难受,于是也勉强笑了下,“我和你娘开玩笑呢。”
  “哦。”子黍有些失神的点了点头,俯下身去捡筷子。
  黎姝直接拿了一双新的给他,他接过之后,虽然还在饭桌上吃饭,但是情绪却消沉了很多,有些心不在焉地往嘴里扒饭。
  杜云素和黎姝也没有了继续议论的心情,于是一家只听到碗筷的声音。
  过了一会,子黍把碗一放,一言不发地回自己房中了。
  杜云素这时候叹了一口气,也把碗筷放下。
  黎姝瞥了他一眼,“孩子自小在这里长大,早有感情了,哪是你说搬就搬的。”
  杜云素摸了摸自己的胡茬,只是苦笑,“一晃在这十几年了……”
  接下来是一阵漫长的沉默,这一对与山村始终有些格格不入的夫妇,仿佛都回想起了当年的往事。
  不知怎么,黎姝忽然有些凄凉的神色,“你要是想出去,就出去吧,反正我们母子……”
  杜云素脸色一变,赶忙说道:“姝,你别乱想,我到哪都不会抛下你们的,我发过誓的。”
  黎姝只是摇头,透过窗子去看外边的山村,只见到一缕深沉夜色。她忽然低头了,水润在眼眸中,身子轻颤,如同啜泣。
  “只要是和你,我去哪都可以……可是,可是孩子他怎么肯啊!”
  杜云素坐到了她的身旁,将她搂在怀里,轻声安慰,“别哭,这么大的人了,我不走,好吗?我永远也不走,就在这里陪着你们,一辈子。”
  黎姝握住了杜云素的手,感到那怀抱的安宁,神色却越加忧伤,“你心里还是想走的,是吧?就算你不说,我还是知道的……”
  杜云素不说话,只是伸手理了理她鬓角的发丝,夜很寂,窗外的雾似乎透了进来,烛火下是淡淡的朦胧。
  ******
  入夜之后,山村渐渐安定下来,关于大雾的事情,虽然让人不安,一时间也寻不出根由,于是就任由它去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山村中缺少火烛,夜显得格外的寂,唯独湖边的水声始终荡漾不休,不知疲倦地拍打着水岸。
  远远地见到一个青年,沿着水岸匆匆走过,摸索着河岸边的那些小船。
  “三、四、五……七,七!对了,就是它。”
  青年低语着,数岸边的船,从左到右,第七艘船荡漾在湖畔,摇摇晃晃地,与别的船保持着一些距离,似乎要往湖心飘去。
  “唉,怎么就忘了系绳子,还好没有飘走。”青年拍了拍脑门,叹了口气,走过去拉上了小船的缆绳,拉住之后,往岸边的木桩上系去。他正是白天到湖里打渔的王桓,比清儿、子黍大上五六岁,算是村中这一辈最大的,所以都叫他王大哥。
  系好绳子,他也觉得四周有些冷,缩了缩身子,正要回去睡觉,却见村里头鬼鬼祟祟地走出了两个人。
  王桓迟疑了一下,觉得这深更半夜,似乎不应该有人来湖边,于是也没有立刻去打招呼,而是就坐在船里,从一旁望着两人。
  等这两个人走进了,他才看清楚,是老村长和他的儿子杜梁。说起来,王桓一家和村长家还带着点亲戚,村中杜姓是大姓,据说原来的山村叫杜家村,只有杜家人,后来山村外陆续来了一些人,才渐渐有了别的姓氏,但大多都和杜氏联姻,王桓家也是其中之一。
  见了这两人,王桓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过去打招呼,这大半夜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眼看着两人从一旁走去了,谁也没看到船坞这边还有个人,王桓也打算走了,偏偏这一对父子走到船坞一旁,倒是停了下来,讲起了话。
  “梁子啊,东西都准备好了吗?”老村长在水畔走了两步,忽然头也不回地问道。
  “放心吧,爹,这神祭我们都办了好多回了,这事我熟着呢。”梁子摆了摆手,一副不是很在意的样子。
  “哼哼,”老村长往月牙湖看了两眼,“你看看你,五十多的人了,也不学个长进,过两天就要神祭了,这台子还没搭起来。”
  “唉,明天早上我再搭起来,不碍事。”梁子不以为然地说道。
  山村举行神祭的时候,往往是在月牙湖边搭上台子,然后老村长到台子上去祭天祭神。老村长在台上施法,台下就冒出火来,祭祀的三牲架在柴堆上,村里人围观,往往见到一道火柱冲天而起,然后柴堆便着了起来,算是三位道君接受了祭祀。实际上,这冲天而起的火柱,不过是梁子躲到了台子下,用些喷火的杂技唬人,他早年出了山村,跟着一个戏班到处走,便学了这么一手,回来老村长看了,以为是绝技,不好轻易展示的,便让梁子陪着他弄弄祭神的把戏。等到神祭结束了,梁子再趁人不注意跑出来,跟着同族几个心腹把三牲抬到神祠,实际上暗地里就偷偷分好了肉。
  王桓家虽然和村长一家关系不算好,对这些把戏也清楚,只是碍于规矩不好说出去,见了他们偷偷摸摸在这里商量明天的“神祭”,不由得有些好笑。
  “对了,爹,要是过两天这雾还是没有散,我们怎么说?”梁子搓搓手,看了看天,天上有月,但是被乌云遮住了,看不太清,只觉得四周湿气越来越重,这雾好似更加浓了。
  “咳咳,那时候的事,那时候再说。”老村长咳嗽了两声,又往四周看了看,也不禁皱了皱眉头,觉得湿冷地难受,“这老天爷,真是说不准,我在这活了八十年,没见过有这样的天气。”
  于是两个人一起望天,这时候月从乌云下透出了光来,难得的清辉,虽然很朦胧,还可以看到很重的雾气,似乎是从湖面上涌过来的,湿气扑鼻。
  看了一会儿,梁子忽然瞪大了眼睛,扯了扯老村长,“爹,你……你看……看,那湖。”
  “那湖怎么了?”老村长满是皱纹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悦,到底还是往湖里看去了,渐渐睁大了眼睛,似乎有些不敢置信。
  “爹,爹!”五十多岁的梁子,也算是老辈了,这时候却吓得像是个孩子,猛地大叫了起来,“那是什么东西?不会是……湖……湖妖吧?”
  “别……别……别乱说。”老村长身子也抖了起来,梁子已经忍不出想跑了,他还在原地打摆。
  “畜生!”忽然,老村长大叫了一声。
  梁子以为他是要朝湖里喊,脸色惨白地回头看去,却见老村长两腿发抖,怒目圆睁,正死死盯着自己。
  “扶我一把啊!”老村长又吼了一声,原来是走不动路了。
  梁子吸了一口气,跑回去背起老村长,逃命一般跑了。
  “哼,这两个人,神神怪怪的。”王桓这时候从船坞走了出来,不过想到他们说的“湖妖”,也不禁回头看了看湖面。
  月牙湖中,一片朦胧的光,隐隐可以看到一道巨大的影子,呈圆柱形远远落下来。他有些奇怪,湖中似乎并没有这样的柱子,再往上去看的时候,隐约到了与山齐高的地步,竟然是一个凸起,像是落在柱子上的巨大岩石。
  王桓这时候有些看呆了,直到那柱子扭动起来,投射出巨大的扭曲的倒影。
  “妖……妖……妖怪!”他吓得一下子瘫在地上,双眼却还是盯着那不可思议的巨大影子,直到那类似蛇的身影扭动当中,猛地挣开一大片阴影,像是鳍,又像羽翼,带着骨刺,足足有数百丈宽,巨大的阴影顷刻间笼罩了大半个山村。
  ******
  天明的时候,雾仍然没有散去,非但是山村,即便是远山,也随之带上了一层迷茫薄雾。
  子黍睁开眼起床之后,就趴在窗台上往外看,看了不知道有多久。隐约能够听到屋内爹娘的声音,似乎在讨论什么,但他一点听的兴趣也没有。不多时,连这点声音也没了,爹娘相继出了门,往村子里去了。
  从他这个角度望去,远方的月牙湖是一片很大的白幕,仿佛是从天上垂下来的,根本分不清天水之间的分界。沿着这白幕往四周看去,远山只有一些轮廓,起伏着延伸出去,勉强在天地之间划了一道淡淡的线,像是女子的眉笔,轻轻从眉间划过去了。
  白幕之下的山村,小得像是尘埃,漂浮在天地之间的一些小小尘埃,随着云雾的涌动而幻灭,幸而它们总还是在的,等到雾散了一些,他总能看到。
  他看着那水畔最模糊的一点,哪怕雾再大,他也知道那是清儿的家。他甚至可以想象着清儿走到院子里,身后跟着那只叫“骨头”的黄狗,她总喜欢取一根柳枝,在骨头的鼻子前晃动,逗得它上蹿下跳,绕着整个院子跑。
  正想着这些,他忽然听到了林子里有簌簌的声音。
  子黍回头望去,林子里似乎一片静谧,然而雾太大了,他不确定其中到底有什么。
  自小在山村长大,他对于这种场景并不害怕,山村周围是没有什么虎豹豺狼的,大概是有什么刺猬、松鼠在附近吧。
  这么想着,他忽然爬出了窗户,跳到外边,看了看雾中的林子,朝深处走去。
  雾很浓,不过他对自家附近熟得不能再熟,没走几步,他就到了那发出声音的地方。
  穿过那一层淡淡的白雾,他竟然看到了人,一群光鲜亮丽的青年人。他们身上穿着华贵绚丽的服饰,都是子黍从未见过的,绸衣如水,隐有飘然之感;配饰容臭,更是自带清芳;神色自若,暗含高贵之资;举止悠然,尽显世族风范。
  简而言之,这是一群贵人,而子黍还从未见过什么贵人。就在他发愣的时候,那一群人却早已注意到了他,当先走出来一人,含笑问道:“这位小兄弟,附近可是月湖?”
  子黍看向他,真是当之无愧的美男子,穿着一身淡金色的长袍,白面如玉,还要胜过山村里平日所见的一些女孩子,见到这样的人物,心里也不免有些自惭形秽,说话声也小了许多,“月湖吗?我,我好像没听过。”
  青年微微皱眉,又回头看了看身旁人,似在疑惑是否走错了路。
  见了他们的神色,子黍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山下有个很大的湖,我们村子里叫它月牙湖,不知道是不是你们说的月湖。”
  青年笑着对子黍说道:“那应该就是了,有劳小兄弟了。”
  他们似乎有要事,并没有停留,只是眼神交流之间,便决定了去山下的月牙湖。
  子黍站在一旁看着,这群人从他身旁走过,有十几人,当中只有一个女子,穿着玄色道袍。他不禁多看了两眼,然而这个女子,虽然明艳不可方物,却是剑眉星目,给人一种凌厉感,子黍不敢再看了。
  直到她走过去,子黍才看到一抹寒光,竟然是明净如水的长剑,寒玉般晶莹而冰冷,就悬在她的腰间,剑鞘上的玉石闪射出泠泠的光。
  “对了,小兄弟,这方圆数十里的大雾,可是一直都有的?”
  这群人快要走远了,忽然间那先前和他说话的青年回过头来,向子黍问道。
  “大雾?大雾是这几天才有的,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好,多谢了。”青年眼中闪过一缕光芒,拱了拱手,径直下山去了。
  子黍在原地愣了一会,等到他再回头去看看,附近一片白雾,什么也没有,之前的一切像是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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