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尘缘

  飞雪无声,飘落在身上,旷古的冰凉。
  他看着那个女子,缓缓抽出手,手上是血,还有些温热。
  这时候,女子轻哼了一声,眼眸颤动,子黍看出她要醒来,还不及说什么,冰冷的剑鞘已经横在肩上。
  “咳,是我……”
  子黍不敢乱动,她那冰冷的目光缓缓移动,见到只有子黍一人,低声道:“放开。”
  子黍松开了手,她微微颤了一下,以剑鞘抵在地上,站了起来。
  “你的伤……”
  背部的伤口很深,如被大刀砍中,如此还能强撑着站起来,子黍不禁有些担忧。
  “无妨。”
  天璇看了一眼石桌上那个女人的头颅,又往院外看去,最后目光落在子黍身上,“你怎么进来的?”
  子黍如实说道:“路上有血迹。”
  天璇脸色微变,“除了你,没有别人?”
  “没有,我去帮你把血迹清理了。”子黍心领神会,转身出了门。
  天璇看着他,直至子黍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口她才一晃身子,险些又要倒下,扶着手中的剑,取出一个药瓶,服下丹药,之后脸上才稍稍有些血色。
  半晌之后,子黍重新回到院子里,只见天璇坐在石桌旁,默默看着那个女人的头颅,气色已经好了许多。
  走上前去,子黍递给了她一件宽袖的红色褙子。
  天璇看向他,一言不发。
  “临时买的,可以盖一盖你身上的伤口。”
  “谢谢。”
  她接过褙子,套在身上,默默看了一会那颗头颅,问道:“你没有什么想问的?”
  “要是你愿意说,我可以听。”子黍坐在另一侧的石凳上,也看了一眼那个女人的头颅,虽然有些血腥,但在灵州时不知见了多少死人,也早已见怪不怪了。仔细看去,大概是三十多岁的模样,嘴唇红艳,不是血迹,是胭脂,头上还有着金钗,看肤色也保养得极好,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妻妾。
  天璇低声说道:“她是我爹的妾。”
  子黍有些吃惊,“那你娘……”
  “十年前就死了。”天璇亦不是多话之人,说了这一句后,便是一阵沉默。
  子黍便默默地坐着,没有什么心情继续看一个死人的头,便望着那些飘落在桌上的飞雪,透过这些飞雪,能够看到天璇的脸,几乎是有些麻木的白,不会笑也不会哭,是那种把所有情绪藏在心底的人,久而久之,便是想表达,也不知如何表达了。
  轻轻叹了一口气,吹乱一些雪花,在半空中回旋,又缓缓落在石桌上,对天璇而言,似乎是花了很大的决心才继续说道:“我娘是她的婢女,随她陪嫁到司空世家,老混蛋就一并霸占了她……后来娘生下了我,她没有孩子,就和老混蛋说了很多坏话,想害死我娘,把我过继给她。再后来,娘被赶了出来,和我住在这里,很快就死了。”
  平淡的叙述,至此停顿了一下,天璇看着那颗头颅,有了一丝轻蔑的笑,“她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娘死后不久,族里要办一场家宴,她便叫我过去,让我和那同父异母的哥哥坐一起,她自己应酬往来。去的时候,我藏了一把刀,厨房的菜刀,娘死之后,我就一直在磨这把刀,磨到能藏在袖子里,我就去了。等她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我递出了那把刀,可惜,偏了些。他们要杀我,我那哥哥替我求情,于是族长和几位长老商议后,把我送到了紫微宫。”
  子黍闻言默然,看向这个落魄的小院,才发现房中挂着一些白纱布,内侧竟然还停着一具棺椁,边上的烛台散发着微弱的烛光,零星的一点,似乎是刚点上去的。
  十年前,八岁的小女孩,一把刀,冰冷,刺入,拔出,鲜血,头颅……
  “那师姐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子黍斟酌着问道。
  天璇没有回答,只是拿着灯盏,提起了那颗头颅,走到灵堂内,将之放在了棺椁之上。
  之后,她跪在垫子前,双手交叠,抵在前额,扣在地上,良久之后方才起身,转身看向子黍,认真说道:“以后,我想游历天下,一心修道。”
  子黍点了点头,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忽然间,听到一阵脚步声,有些凌乱急促,似乎是往这个方向赶来。
  子黍的心觉最近有所提升,天璇已是堂堂正正的星官,对此都有所感知,彼此交流了一下眼神,便往后退入了灵堂之中,找了一个阴暗处躲藏起来。
  子黍见雪地上还有脚印,便一一扫去,还要将那烛台上的火灭了,却被天璇止住,只见她神色冰冷地望着院外,“要来便让他们来。”
  “师姐你的伤……”
  “他们不敢对我怎样。”
  虽是如此说,天璇还是和子黍藏到了灵堂后侧,只是天璇不愿将那烛火熄灭,又挂着一个人头,像是有意示威。
  门被推开,闯进来数十人,一身夜行衣,行动敏捷,虽是凡人,却明显训练有素。跟着踏入其中的是十几位星师,当中又以三人为首,天厨、天床、天牢,除天厨修为差之一线,还是准星官外,其余二人皆是星官。
  看到堂内灯火,天厨脸色微变,说道:“她来过这里!”
  “搜。”天牢眯起眼睛,挥了挥手。他貌似中年,眼眶深陷,鹳骨凸起,个子高瘦,披着一身黑袍,无端给人一种阴沉可怕之感。
  眼见那些黑衣人靠近灵堂,天璇下意识地握紧了玉寒剑,右手指尖落在剑柄之上,微微一顿,之后又缓缓移开,眼里虽是一如既往的冰冷,却仍然留在了原地。
  子黍见此松了一口气,想拉着她往后退去,后方还有一道小门。当他拉住天璇衣袖的时候,天璇的身子还是不动,他轻轻扯了两下,天璇方才转身看向他,明白了他的意思。
  深深望了一眼前院的人,她终于和子黍一并往后退去,便要悄无声息地从后院离去。
  恰在此时,一位蓝裳女子往前走了几步,只见她提着一盏琉璃盏,双眼却用白绸蒙上,环顾四周,忽然说道:“且慢。”
  那些黑衣人闻言,皆是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默默看着她。
  天牢侧目望去,“天床,你有什么发现?”
  天床提着琉璃盏,双目上虽然裹着一条白绸,却是心眼通明,低声说道:“人就在这里。”
  闻言,天牢和天厨皆是脸色一变,四周的黑衣人纷纷亮出了手中的短刃,目光死死盯着灵堂之内。
  天璇在后堂站定,冷哼一声,推开子黍,往前径直走去,直至身影被那幽幽烛光照亮。
  天厨见状,往前踏出一步,伸手指着天璇,怒斥道:“司空琉璃!家族苦心栽培于你,你就是这么报答家族的吗?!”
  天璇冷冷地看向天厨,往前踏出一步。
  天厨指间微微一颤,往身后看了一眼,见到了天牢,方才继续喊道:“你要是束手就擒,家族还可给你一条生路,要是再负隅顽抗……”
  “锵!”
  玉寒剑鸣,她手握玉寒剑,天厨本能地往后一跳,跳到了天牢身后,随即脸色通红,大骂道:“看来你是不知悔改了!堂叔、堂姑,一起拿下她!”
  天牢和天床却是一动不动,天厨见状不由得有些尴尬,哀求地看向天牢。
  “我与这个家族,没有任何关系。”天璇冷眼看着天厨、天牢、天床三人,一字一句地说道。
  天牢阴沉着脸不作回答,天床倒是微微一笑,说道:“琉璃,不过是一件小事,何必呢?先前你闯入家族,我们是有所不知,方才误伤了你。如今只要你愿意跟我们回家族,一个外人,死便死了,姑姑保证族内绝无一人敢伤你分毫。”
  天厨听后一愣,呆呆地看向天床,“堂,堂姑……”
  天璇手仍放在剑柄之上,一言不发地看着三人。
  天床继续说道:“在族中琉璃你始终不曾动用此剑,说明心里还念一份旧情,如今随我们重回家族,归宗认祖,可好?”
  天璇收回了目光,仍是冰冷的语调,“我说过,我与这个家族,没有任何关系。”
  说罢,转身走入灵堂之中,望着那棺椁,再不理会屋外众人。
  “天璇,你不要给脸……”天厨忍不住又往前走去,却见到了天牢阴冷的目光,话语顿时一滞。
  天床轻叹了一口气,“走吧。”
  天牢点头,招了招手,众多黑衣人纷纷往外退出了院子。
  天厨还有些搞不清楚状况,欲言又止,看看天床和天牢,见两人皆走了出去,最终只好一并跟着离去。
  灵堂内,子黍亲眼见到这一幕,亦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不过转念一想,以星官的超然,这一切似乎又是顺理成章。
  雪落得急了些,北风呼啸,灵堂内的烛光亦是明灭不定,眼前的人有些缥缈的感觉,甚至连自己也是一样。
  “回去的路,还认得吗?”她问道。
  子黍目光一动,“不认得。”
  天璇转身望着漫天飞雪,走出了院子,“明日我送你。”
  “好。”子黍点头,看着她走出去,不禁苦笑一声,连送人的语气,也是这般冰冷,好像是押他去刑场。
  ******
  翌日,皇城南,一间普通客栈内。
  “啪!”
  一柄折扇从中折断,落在了床脚,杜子卿呆坐在床上,目光茫然地看着前方虚空,床边放着一个箱子,装着一箱白绸折扇。
  手摸到箱中,抽出另一把折扇,杜子卿握着它发愣,不知想到了什么,手上忽然用力。
  “啪!”
  又是一柄折扇断裂,掉在床脚。
  房中,三长老和四长老面面相觑,皆是默不作声,直到屋外的日色渐移,落到脚边,三长老才勉强开口说道:“公子,时间到了。”
  “时间?什么时间?”杜子卿茫然地抬起头来。
  “咳咳,该回去了。”四长老摸了摸头,说道。
  杜子卿低下头去,又从箱子里摸出一把折扇,握在手上,神色阴郁。
  过了片刻之后,他忽然抬起头来,看着窗外的日色,问道:“那个汪解语走没?”
  “应该也是在今日动身。”三长老回道,见杜子卿神色有些不满,又补了一句,“下午。”
  “啪!”
  折扇断裂,杜子卿看着前方,忽然说道:“把她抓过来。”
  三长老和四长老皆是一愣,四长老抖了抖脸上的肥肉,觍着脸问道:“当,当真?”
  杜子卿神色忽然一变,死死咬着牙,又抓起一把折扇,厉声说道:“那个婊子敢卖我假货,我有什么不敢!”
  虽然杜子卿早已知晓汪解语卖给他的九天玉存在问题,也始终不曾动用。但第一场试炼时他倘若有九天玉辅助,不至于只得一个第二名,也不至于最终让杜子黍得了星官之位,一想到此处,愤恨自然转移到了汪解语的身上。
  当然,他最恨的还是杜子黍,然而在皇城不敢动手,对方又与紫微宫过从甚密,只有出了皇城才有一二机会。而且在杜子卿看来,他不走,杜子黍是不敢出皇城的。
  三长老和四长老还是有些犹豫,彼此对视一眼,三长老劝道:“对方毕竟是灵宝派的弟子,要是出了事,我们也……”
  “啪!”
  四长老扯了扯三长老,哈哈说道:“没问题,没问题,等那小娘们出了城,我们就动手!”
  ******
  午后,皇城南门。
  子黍靠在城墙边,抬头看了看天色,眯起眼睛,神色有些慵懒。
  “兄弟,等谁呢?”一个皇城卫兵走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子黍看过去,见对方年纪和他相仿,一个新兵,也没有赶他走的意思,便说道:“等人出城。”
  卫兵往城内看了一眼,说道:“皇城驿站的车都租得差不多了,你还在这儿等着,你那朋友怕是租不到车吧?”
  中天疆界辽阔,便是修道之人,也不会徒步往来于城镇之间,这卫兵显然是看子黍在这城门边等了半天不走才有此问。
  子黍摊了摊手,以示无可奈何,又问道:“皇城的车你都认识?”
  卫兵哂笑一声,“废话,你别看哥们我年纪小,这南城门倒是守了三年,整个皇城的马车,我都认识。咳咳,不包括外来的啊。”
  子黍笑了笑,问道:“三年?”
  “那是,”卫兵从甲衣里掏出一串珍珠项链,在子黍眼前一晃而过,笑道:“怎么样?昨晚一支商队进城,人手一份,市面上值十两银子。”
  子黍愣了一下,“那不是走……”
  “咳咳,”卫兵压低了声音,“这事大家都知道,看破不说破啊。”
  子黍笑了一声,点了点头,只见又有一辆马车飞驰而过,出了城门。
  卫兵回头看了一眼,好似要证明自己的本事,对子黍说道:“你看,那是灵宝派的车,铺翠羽华盖,驾妖血宝马,气派倒是不小。”
  “灵宝派?”子黍愕然,不禁想到了汪解语。
  “灵宝派本来也不在皇城,听说是来竞选星官的,”卫兵有些戏谑地看着那马车远去,慢悠悠地说道:“不过可惜,听说这星官之位,还是让一个不知道来路的家伙抢了。”
  皇城的卫兵也是见多识广,对普通的星师也没什么敬畏之情,子黍听后只有苦笑。
  过了片刻,又是一队马车疾驰而过,守城的卫兵看了皆是退开,根本不加阻拦。
  “这是……”子黍看向身旁这个小卫兵,只见他的脸色有些古怪。
  “奇怪,龙牙帮的怎么会出城?”卫兵低声自语,子黍也听了进去。
  “龙牙帮是什么?”
  “嘿嘿,兄弟你来皇城没多久吧?这龙牙帮可是皇城最大的帮会,城里的黑市,往来的商队,都是他们管着,又有星官坐镇,朝廷平常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几乎没人敢惹他们。不过话说回来,龙牙帮的人平常行事低调,倒是很少这么大张旗鼓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事。”
  子黍点了点头,又见到一只车队出了城门,不禁问道:“那又是哪家的车?”
  卫兵看了看,说道:“这不是皇城的车,不过我倒是认识,灵州杜家的,听说在灵州那一带有些势力,几百年前风光得很,现在嘛,一般般。这次来争星官之位,好像也没争上,现在应该是要回去了。”
  子黍听后,又和这个卫兵谈了几句,闲来无事,倒是还算聊得开心,直到又有一辆马车,或者说兽车临近。
  那是一辆两头猛虎拉着的车,看其眼中通红,神智不清,还有一股淡淡的妖气,竟是真正的妖兽。所拉的车上亦无驾车之人,倒是缀满了羽叶芸香,车身雕饰精美,紫色华盖飘扬,四周隐隐有淡淡紫气,华贵不凡。
  卫兵见此色变,忙拉着子黍一起跪了下来,低声说道:“这是星官大人的车!”
  “这也能看出来?”子黍也没有计较姿势,半跪着问道。
  卫兵侧头解释道:“紫微宫每一位星官都有这样一辆兽车,驾车的小妖都是东方妖国抓来的斑斓猛虎,很好认。”
  子黍了然,却见那两只斑斓猛虎停在了城门口,动了动脑袋,竟然朝着他这边走来。
  卫兵脸色一白,“糟了,肯定是我们触怒了星官……”
  眼见两只猛虎真的走到眼前,四周再无一人,那卫兵连忙双膝着地跪着磕头,喊道:“小的多嘴,冒犯了星官大人,还望大人恕罪。”
  子黍还在发愣,那卫兵扯了一下他,“磕头,磕头!”
  “啊?”子黍也见过不少星官了,让他莫名其妙给一个紫微宫星官磕头,这种事自然接受不了。倒是那卫兵眼疾手快,就要按着子黍的脑袋往下磕头,子黍当然不能答应,还在僵持之间,却听得那车上忍不住传来一声轻笑。
  这笑声有些熟悉,女子的笑声,但是又好像从来没听过,子黍更不能磕头了,当即抬头往那车上看去,不过隔着厚厚的帘幕,也看不清里面是谁。
  卫兵倒是绝望了,“我我我真要被你害死了!”说完,当即往后跑去,能跑多远有多远。
  于是,就剩下了子黍一个人跪在那里发愣。
  “你要跪到什么时候?”车上的女子问道,忍着一丝笑意。
  子黍听了,这才跳了起来,指着车内之人,一时间脸色通红,“你,你耍我!”
  天璇在车内冷笑道:“我耍你?要是换了另一位星官大人,你就心甘情愿跪地磕头了?”
  “不是,谁来了我也不磕头,刚刚那是……”子黍以手扶额,一时有些说不清。
  “如何?”天璇追问道。
  子黍揉了揉额角,放弃了解释,“算了,我说不清。”
  天璇又是一笑,子黍之前从未听到她笑,因而第一时间也不曾认出她来。或许是报了仇了却尘缘,她才开始有了笑容,又或者……子黍当然不会承认是他自己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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