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深恨
此语一处,杜家之中,不少人皆是眼中一酸,眼中湿润。先前他们当真以为子黍勾结妖魔,卑鄙无耻,可如今见他宁死也不肯退让,才知错怪了他。一个人连死都不怕,又怎会勾结妖族以图富贵?何况,先前姜小月要杀子黍,只要轻轻往其脑门上一拍便是,经历过鬼门关之人,让其再次赴死,更是不易,许多自杀之人被人救起,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再自杀,便是如此。如今子黍明明死里逃生,姜小月又许诺放过他爹娘,仍是不肯就此舍下杜家众人而去,可见其心意之坚决。
杜送宝脾气虽是火爆,却也证明其正是性情中人,听到子黍这般说,心中感动无比,再也不管眼前之人是什么星君,大声说道:“好孩子,之前是你曾爷爷我错怪了你。这魔头既然定要杀了我杜家之人,我们便拼上一条命罢了,你还是快逃命去吧。”
子黍仍是摇头,黯然不语。他几次历经生死,早已明白人世无常,便是就此逃得一命又能如何?无非是从此陷入仇怨,刻苦修行,再去杀姜小月报仇,到头来和此刻的她又有什么区别?冤冤相报何时了,他平生唯不善恨,便是小薇当初在山村骗得他家破人亡,他亦无法恨她入骨,又何况他人?真要让他毕生以报仇为目标,他是做不到的。
姜小月却是忽然冷笑一声,“我说过不杀你便是不杀你,我要杀杜家之人,你便拦得住我么?”
说罢,掌心在子黍胸膛轻轻一拍,并未用上力道,却将一股精纯无比的真元之力灌入他全身,制得他动弹不得,亦如其左手搭着的碧鳞一般,便连说话都做不到,如何能够阻止她杀人?
身影飘动,如鬼魅一般,已是到了一名杜家子弟的身前,扬手便要一掌拍下,却听杜家之中有一老者长叹一声,说道:“星君还请留手,仇杀之事,原属寻常,我杜家杀人,说来无辜者亦不在少数,便是给寻仇之人杀了那也是天经地义。不过星君口口声声说我们杜家两位老祖合谋陷害于你,此事还请星君详细说出,好让我等不至于做个冤死鬼。”
杜家众人看去,说话的正是杜家祖宗祠堂内的杜九礼,他见杜家大乱,便跟了出来看看情况,不料竟是遇到了星君要灭杜家满门之事,心中觉得实是蹊跷无比。他有百岁高龄,见多识广,天一老祖是否做过这等事尚未可知,但火德老祖却是光明正大之辈,绝不会与天一合谋暗害于人,除非这参宿星君是十恶不赦之人,否则想来不至于此,可十恶不赦之人却又不会这般心怀冤屈,是以要听听两位老祖当初是如何陷害于她的。
姜小月怀此怨恨三百年,心中憋屈已极,听了杜九礼一言,便道:“也好,本座便让你们死得明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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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年前,火君山,密室。
沉重的石门缓缓抬起,一位女子缓缓踏下石阶,白鞋之下灰尘自行退散,裙带摇曳,清辉莹莹,不染分毫尘埃,亦无半分声息,只一阵光华荡漾,恍若水中芙蕖,随风而动,便是千姿百态。
地底的赤红熔焰流淌,渐渐照亮了她的面容,但见肌肤莹白如冰雪,双眸灿烂若辰星,顾盼之间,便似谪仙临尘,自是天资灵秀,绝代佳人。
“天香国色辞脂粉。肯爱红杉嫩。翛然自取玉为衣,似是银河水皱、织成机。寒欺薄薄春无力。月浸霓裳湿。一窠香雪世间稀。可惜不教留到、布衣时。”
一阵吟诗声中,女子的身后又走出一青年男子来,竟是儒生装束,看去风流倜傥,手中捧着一卷诗词集,目光却只落在那女子身上。
女子粲然一笑,道:“怎么又念起词来了?”
那书生持着书卷,笑道:“方才我看到此词,心中觉得甚好,便想来念给你听听。”
女子掩了掩嘴,道:“你本不是书生,又何必念这些诗词?”
那青年目光落在那书卷之上,带上了几分痴意,轻抚书页,便好似轻抚佳人的玉肌一般,喃喃道:“小雅,我自从见了你之后,心里说不出的欢喜,只觉得这天也好,地也好,样样都说不出得好。我心想要是学了诗词,便日日写你;学了作画,便日日画你,要是能形容出你一二分的神韵,那就死了也甘心了。”
小雅听后眼眸微动,故作惊讶,“哎呦,那可难为你啦。我可是个野丫头,只知道喝水吃饭睡觉,你瞧得久了,不是烦也烦死了么?”
青年一怔,随即摇头失笑,“你要是喝水,我便写‘饮水词’;要是吃饭,我便做‘饭余集’;要是睡觉,我再给你画‘美人春睡图’。”
小雅听后自是笑意盈盈,“看来这几日的书倒也没有白读嘛。迎卿,那我问你,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迎卿哈哈笑道:“这不是火君遗迹么?还能是什么地方?”
小雅却是摇头摆手,收敛了笑意,郑重地说道:“这是古祭坛。”
迎卿呆了一下,仔细打量起这一密室,只见尽头果然有一座高大的祭坛,散发着淡淡红光,其下便是岩浆河。而密室两侧则生有花树,结着赤红色小果,散发淡淡辉光,看上去神异非凡。两侧的花树下方各有清澈水渠,水渠中的水干净透明,却不知从何而来。
“什么古祭坛?”迎卿走上几步,来到祭坛之前,看着其上玄奥古朴的秘文,及其四周暗红的血痕,不禁脸色微变。
小雅叹了口气,道:“自然是我们姜家的古祭坛。”
迎卿隐隐然觉得有些不安,“小雅,你莫非是要……”
小雅抿嘴一笑,道:“姐姐,看了这么久,便没什么想要说的么?”
迎卿一愣,知晓她不是在与自己说话,当即转过身去,只见密室的入口处缓缓走出一位黑衣女子,容貌与小雅有几分相似,只是表情冰冷,面容死板,比之小雅却逊色了不少。
“小雅,你到底想做什么?”小月神色复杂地看着小雅,几步之间,已是到了两人之间。
迎卿心中暗暗吃惊,先前只顾得看这女子容貌,竟忽略了其能在他毫无所觉的情况下近身,修为之高深还要更胜他一筹。
小雅侧目往那祭坛看了一眼,对小月说道:“姐姐,这可是老祖宗的古祭坛,当中藏着什么,你便不想看看么?”
上古祭坛多为封印,古人往往将极重要的东西封禁在祭坛之中,后人以秘传的祭奠之法献祭,方能打开祭坛,解开封印,取出其中之物。由于这种封印往往需要以亲族之血作为祭奠,所封印之物自然非比寻常,往往关乎着一个修道家族甚至朝代的兴衰,因而非到生死存亡之时无人敢乱动。
小月看到那上古祭坛中的秘文,便知这是火君姜家世代相传的最高献祭,需要以修为达到星君的嫡系族人奉献出精血方能开启,而奉献精血之后,便是星君也要元气大伤,这种代价又有谁能轻易付出?
小雅自然知道这一祭坛的代价,却仍是目光闪烁,低声说道:“姐姐,以你我二人的能力,当不至于有性命之忧。族中皆称老祖宗在这幽篁仙境留下了能改变全族命运的秘密,而这仙境封闭了数千年,直至今日方才开启,踏入此地的星君可足足有十几位,将来我们想来这火君山,可未必会像现在这般方便。到时候,姐姐便甘心让本族的大秘密流落他人之手么?便是外人不知晓这古祭坛的献祭之法,可只要这老祖宗留下的秘密不在自己手中,姐姐便真的会安心么?”
这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幽篁仙境现世,众多星君涌入其中,为的就是仙境秘宝和机缘,如今眼见自家老祖宗在此藏了一个影响全族的秘密,小月又怎么可能不动心?唯独其代价太大,因此犹豫不决。
沉吟之际,目光落到迎卿的身上,小月顿时惊醒,怒道:“不对!要是你早有这般打算,当初为何并未和我提起?”
小雅并不惊惶,只是淡淡一笑,道:“姐姐如今是姜家的族长,一举一动都要顾全大局,又岂能如小妹这般犯险?原先我想,若是姐姐不来,我便以一粒血灵丹保命罢了。”
血灵丹是以自身精血辅以各种灵药炼成的丹药,付出的精血越多效果越好,只是这对炼丹者的损耗自然很大,况且因为其精血是出自自身,此丹也只能给自身服用。正因种种限制,血灵丹方才有反哺精血,痊愈伤势之能,若是服用者有星官以上的修为,甚至能借此断肢重生,堪称神丹。
小月听后神色自然缓和了许多,却仍是皱眉,“这血灵丹炼制不易,何况要亏空自身精血,没有一年半载绝难将养过来,莫非你早在此之前便知道这幽篁仙境即将开启?还是说,尘封数千年的幽篁仙境,其实是你……”
小雅忙笑着打断了她,“呵呵,姐姐未免想得太多了,不过姐姐如今是族长,会这般想倒也是难怪。血灵丹我自然是提前备好的,不过是为了以防不测罢了,我等不时与那圣国妖王交手,谁还不备一些保命灵丹呢?倘若这幽篁仙境真是小妹打开的,自然不敢大张旗鼓,又怎会引来这许多星君呢?”
小月听她说得有理,不由得点了点头,又看向迎卿,冷冷道:“看来你倒是信得过他。”
小雅横着看了一眼迎卿,一眼之中似有万种风情,“是呀,这幽篁仙境现世,引得灵州大乱,小妹如今要做之事又是如此凶险,若是身旁无人,可不知怎生是好了。姐姐要顾全族内大事,小妹自然不敢打扰,所幸有杜郎相伴,倒也不必姐姐怎么担心。”
迎卿听她喊了一声杜郎,浑身轻飘飘如在云端,不由得喜上眉梢,暗暗向她眨眼,若非顾忌眼前这黑衣女子,恐怕早已过去拉着她的小手卿卿我我了。
小月冷哼了一声,走到那祭坛之前,道:“这么看来,倒是我碍事了?”
迎卿脸一红,心里不免恼怒,而小雅仍是笑意盈盈,又看了迎卿一眼,同样微微眨着眼睛,回应他先前的动作。
这自然让迎卿欣喜若狂,他虽是苦恋小雅,终日相伴,可小雅对他始终有些若即若离,从来不曾如今日这般亲密。
小月对此只好视而不见,低头细细看着脚下祭坛的血色纹路。她与小雅虽是出自同族,彼此以姐妹相称,关系却并不如何亲密,更不是什么亲姐妹。在火君姜家之中,小月性子冷淡,待人不免怠慢,做事却能笃于行,常得长辈赞赏。与之相对,小雅却是温文尔雅,兼以容貌倾城,更受族人喜爱。按理来说,小月虽然修为更胜一筹,处事上却不如小雅,该让小雅来当姜家的族长,不过小雅常与外人来往,留在族中的时日反倒不多,是以前任族长最终将族长之位传给了小月,小雅得知之后,不免心中生隙,加以两人性子本就不合,便就此离开了姜家,若非这幽篁仙境,两人绝不会在此相见。
将祭坛上的秘文一一看过之后,小月心中暗叹,说道:“这处祭坛设计巧妙,看来若非合你我二人之力,确实无法打开。”
关乎全族的秘密,小月如今身为族长自然不能忽略,因此倒愿意尽释前嫌,与小雅一同开启祭坛。只是她方才说完这一句话,忽感有如芒刺在背,豁然转身,却见一柄乌黑发亮的离魂锥已是刺到身前,不禁失色。
“你做什么!”
小月看清是小雅之后,一时惊怒交加,她修为只比小雅高一些,堪堪避过这致命一锥已是极为勉强,却见身后豁然多出一柄长剑,从心口穿了出来,大片鲜血当即洒出,朝着面前的小雅喷去,小雅足尖点地,灵巧地避开,这些鲜血便尽数落到祭坛之上,祭坛的秘文随之缓缓散发红光。
小月张了张口,已是发不出声音,纵然是星君,可心脏被人以长剑贯穿,又怎能活?只是不至于像凡人那般当即死去罢了。
刺她之人尚觉得此剑不够狠毒,当即在她心口一绞,方才一把抽出长剑。
小月跌在地上,挣扎着抬起头,看到的自然是杜迎卿阴冷的面容,小雅站在他身旁,伸手挽着他的胳膊,神情亲密好似夫妻。
“杜郎,多亏你了……有了她……精血……”
在意识逐渐模糊的瞬间,小月隐隐听到了小雅的声音,断断续续,听不真切,却仍是那般娇滴滴,还带着几分庆幸与欣喜。
一刹那,心中似有无限的悔恨,却再说不出口,眼里已是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