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游湖

  “你是……”
  子黍走进前去,那女子回过身来,明眸善睐,朝他眨了眨眼,道:“怎么,认不出我了?”
  虽是白衣缟素,可那容貌,依稀正是小薇!
  子黍见了她,竟是有些激动,道:“你……好久不见。”
  小薇站起身来,轻轻叹道:“是啊,好久不见。”
  子黍道:“三年了,你长高了一些。呃,也瘦了些。”
  小薇低头看看自己,又看看子黍,忽然噗嗤一笑,道:“你也一样。”
  自从三年前小薇离去之后,子黍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自然激动难言。三年之中,回顾往昔,念及爹娘时是心酸无奈,而念及清儿则是伤痛无言,唯独念及小薇时常常多了一分挂念,挂念她如今又在何地,又遭遇了什么,妖族群妖如此凶狠,她又是否会有危险?三年来,正因为不曾相见,方才更增忧思,此刻忽然见到她,当真是欢喜无限。
  直到此时,才注意到她一身丧服,又愕然道:“你,你怎么穿成了这个样子?”
  小薇道:“今天是正月十五,过了今天,你在这里也守满三年啦。大孝子要守三年丧,我替他穿一日丧服怎么了?”
  子黍看着她的丧服,以粗糙的生麻布制成,正是五服中最重的斩衰,忽然脸色红了,结结巴巴地道:“你……你穿的是斩衰,要穿……穿三年的。”
  斩衰之服,只有至亲能穿,除非小薇自认杜云素和黎姝是她的爹娘,否则以礼法论决不能穿斩衰。这斩衰服只是她来看望子黍时随手从南离郡城的店铺中拿的,她虽是知道五服,可从未穿过丧服,哪知这便是斩衰,想明白这关节后脸色也是一红。
  所幸子黍并未穿丧服,她便指着子黍身上的便服道:“那你、你怎么不穿?”
  子黍苦笑道:“我何时说过要按古礼守孝了?三年也好,五年也罢,都留在这里就是了。”
  小薇听后大急,“你这呆子!真要留在这里一辈子吗?”
  子黍低下头去,道:“世上纷争太多,我不懂,也不喜欢,倒不如留在这里的好。”
  小薇怨道:“要说清净,月湖山谷,难道便不清净吗?”
  听她旧事重提,子黍当下好生为难,只得道:“你若不是什么妖族少主就好了。”
  小薇听后,神色黯然,道:“可惜我这次来,又要杀好多人了。”
  子黍听后心里一跳,“难道你又要……”
  小薇道:“圣国要发兵攻打神州,与我们南国订了同盟之约,明日我便要去圣国了。”
  圣国是神州东部的妖魔大国,中天皇朝与圣国之间的交战延续了千万年,不同于南国的五百年沉寂,这五百年中圣国仍在不断侵犯神州东方边境,人族与妖族的矛盾,大多便是因这圣国而起。
  “你这又是为什么?”子黍心中伤痛,道:“灵州妖魔之乱,已经不知道害死了多少人,为什么还要打?”
  “大国相争,自古如此。”小薇轻声道:“妖族想要发展,便不得不打。”
  “难道你对人族,就没有半点情分?你就一定要做这个妖族的少主吗?!”子黍说到此处,语气不免激动,心知这样争执下去,小薇多半会含怒而去,可事关千万人的性命,又哪里顾得上儿女情长?
  小薇这次却并未生气,三年的历练以让她不再如往昔那般易怒,淡淡说道:“我们这样做,也只是自保罢了。大帝……他要灭尽妖族,自然不会放过我和娘,南国妖族不足以对抗整个中天,只有和圣国联合起来才有希望。为此,我们自然也只有答应圣国的条件,彼此守望相助。你要我罢兵,或者不去做那妖族的少主,这也可以,杀了我便是了。”
  子黍愣愣地看着小薇,见其神色坚决,绝非作伪,不由得道:“大帝,大帝怎么会做这种事……”
  小薇道:“你现在不信,再过五年或十年,便知道了。我在妖族提议兴兵,你自然恨我入骨,可妖族却是群妖欢呼。哪一天大帝说要尽起天下之兵灭了南国妖族,我自然也不会开心,可人族一定欢天喜地,家家户户都要放炮仗庆贺,这就是两族的宿命,你又能怎么办呢?”
  子黍听后怅然,道:“妖族也是有好妖的。再说,大帝要真的想……想灭了妖族,别人我不知道,可我一定会很难过。”
  小薇俏脸泛红,知道他是为她难过,低声道:“可不论好妖坏妖,都是妖。不论好人坏人,都是人。两国交兵,谁会管你好坏呢?”
  子黍看出小薇此时当真有千般无奈,万般为难,心知她非是嗜杀之人,迫不得已而为之,他再劝也是无用。
  小薇轻轻放下竹篮,遥望东方,道:“我该走了。”
  说罢,轻轻走出院子,子黍想要挽留,却是欲言又止,见其回眸一眼,身影已是消逝在墙垣之后。
  子黍默然独立,良久之后,方才蹲下拾起那篮中的白纸,放入火堆之中,看着它们渐渐化为飞灰,远远飘散出去,最终袅袅无踪。
  院子外,小薇看着那飞卷的烟灰,等了片刻,阖了阖眼,终是渐行渐远……
  翌日,杜子云领着一位白衣紫襟的使者踏入了春晖堂。
  那使者走进堂内,看了眼子黍,确认是本人之后,便展开了一卷卷轴,念道:“天一准星官子黍听令:大帝有旨,圣国妖族举千万之众,肆虐神州,荼毒生灵。今诏天下星君三十六人,一等星官一百三十四人,及余者星官星师若干,共赴神州,卫我中天。皇州自起二十万众,于正月二十日前入神州御敌,苍州、禹州、灵州,各起十万之众,于月底援赴神州,不得有误。”
  子黍见这使者白衣紫襟,确实是紫微宫内的弟子,正想问询一二,但这使者却是来去匆匆,念完旨意之后,朝着子黍一拱手,转身便走了出去,似乎任务颇为繁重。
  杜子云送了那使者几步,而后踏入堂内,道:“堂哥,圣国妖族这几日来入侵神州,已经占了神州大半土地,神州修道者不能抵挡,求助于紫微宫,大帝这才发下诏令,要各地援赴神州。”
  子黍皱眉问道:“必须去?”
  杜子云苦笑道:“必须去。除少数行动不便或身有要事者能上报道宫并获批准之外,其余受诏者都必须前去。”
  这一道诏令一下,若是抗旨不去,便是同紫微宫乃至整个中天作对,何况中天修道者以除妖为己任,对此等诏令自然不会拒接,宁肯死于妖魔之手,也绝不愿背上懦夫的骂名。
  子黍想到昨日小薇对他所说之事,想到灵州曾经死于妖魔之乱下的众人,乃至是清儿,长叹一声,拔出了梁柱上的神剑幽篁,道:“走吧。”
  杜子云听了这句话,一时间如释重负,他知道自己这个堂哥素来顽固,若是这一次还不肯出来,非但紫微宫要废去他一身修为,便连杜家也要受到牵连,是以来时捏了一把冷汗。
  走出大堂,只见天边飞来一只白鸽,在天际徘徊了片刻,便落到了子黍身前,其腿上还系着白纸条。
  子黍走过去,解下其脚上的纸条,摊开看了一眼,道:“是上清的信,紫微宫招我,传信传到了上清,七师姐又传给了我。”
  杜子云问道:“信上怎么说?”
  子黍道:“天下所有一等、二等星官,应先去紫微宫集合,而后由大帝分配,援赴神州各郡。后面师姐又说,灵州各星官、星师,应先在灵州州府南明郡城集合,经州府道宫组织后,一并前往紫微宫。”
  杜子云点头道:“我收到的也是这个消息。堂哥,我们杜家也有十三位星官,我回去准备一两日,届时便同去如何?”
  子黍愣了一下,“杜家有十三人?”
  杜子云道:“是啊,我们爷爷修为差了一线,不过三爷爷杜青竹倒是二等星官,剩下的十二位,都是杜家历代的老祖宗。”
  大帝下诏,天下莫敢不从,便连三百余岁,即将仙逝的杜白虹老祖宗都应召走出了祖宗祠堂,余者自然可知。
  子黍低头看着手中神剑,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杜子云知道他答应了,也算放下一件心事,当即离去,两日后又来到了春晖堂,唤了一辆马车,与子黍同乘,离开了这居住三年之久的小院。
  一路颠簸,两日后又过了汉江,踏入了南明郡地界。如此又往北而去,两日后来到了南明郡的郡城,也即灵州州府。
  这一路上,只有子黍和子云两人,其余的杜家十三老则是先行离去,杜子云知道子黍不愿多见杜家之人,便和子黍两人一辆马车北上而来。
  踏入灵州州府之后,才可见灵州之繁华富丽,丝毫不下于中天皇城。这灵州的州府之中,处处是绫罗绸缎,寻常男女亦是身穿丝绸,街道上车水马龙,街边则是摆满了小摊,白日黑夜一并如此。城中水道极多,纵横往来,小则乌篷船,大则画舫,穿梭其间,画舫之上多有歌女,曲声缭绕,笑语不绝,听来极是动人。
  南明郡城中心本是一片湖泊岛屿,建城之后加以修缮,居民围湖而居,日渐兴盛,方有今日之州府,其风光可想而知。城中湖泊内大小岛屿数十处,风景绝佳,后来便在其上建设州府及其道宫,以石桥联通四方,而湖泊深处的岛屿上更是阁楼林立,却是处在朦胧雾气之中,袅袅娜娜,如世外仙境,正是闻名天下的阑珊宫。
  入夜之后,湖上灯火通明,映入湖水之中,恍若两个人间,星光万点,倾泻于湖面之上,又有游船画舫横行,歌女窈窕而舞,游人到此,常醉而不知归路,后来便称其为留仙湖。
  在留仙湖畔观赏了一会,杜子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便对子黍说道:“堂哥,听说为了迎接灵州各大派的修道者,阑珊宫这几日雇了十艘画舫,夜间在湖上巡游,画舫内备上上好的花茶和美酒,又挂了玲珑彩灯,灯内有一枚止血生肌丸作为彩头。只要在那画舫之上挑战阑珊宫的弟子,胜了之后便赠一盏彩灯,赐饮一杯花茶或美酒。彩灯只有十盏,是以一艘画舫内有十名阑珊宫弟子,一夜接纳十名访客,十艘画舫便是百人,这百人游湖一夜,风光无限,当真有趣,我们今夜也去看看如何?”
  子黍从未见过这等江南景象,不好驳了杜子云的面子,便道:“看看也好。”
  杜子云笑道:“那行,我们这就先雇一艘小船,等入夜了再去那画舫玩玩。家族的老头子们古板得很,我们玩够了再去找他们便是。”
  子黍点头,又看了一眼自己腰间的佩剑,那神剑幽篁锋芒太盛,是以他用木制剑鞘将之收起,如今外人看去,便也瞧不出什么端倪,这样一来也不用担心为人注意。
  杜子云知道子黍三年守丧,心绪自然不佳,是以听闻阑珊宫有此泛舟留仙湖的盛会,便打算拉着子黍参与,也好让他这位堂兄振作起来。
  入夜之后,两人在湖上泛舟,艄公得知两人是想去画舫上夺彩灯,便笑道:“两位公子爷看来也是修道之人?这几日我在这湖上泛舟,载了不少年轻的公子小姐,都是要去夺那彩灯的。三天前便有一位公子爷,两三招制服了阑珊宫的一位姑娘,听说就此迷上了这姑娘,这几天便天天守在湖边,见了阑珊宫的画舫便上去挑战,谁都赢不了他,便只好让他留在画舫上与那姑娘相伴,我看呐,这公子本事既好,又这般痴心,迟早是要抱得美人归咯。”
  杜子云听了此事,笑道:“是吗?不知是谁家的公子?有这般好的本事?”
  那艄公哈哈一笑,道:“这我可不晓得了,不过倒听人说他好像是什么齐家的。”
  子云和子黍对视一眼,心中皆是了然。灵州中的修道世家,除了木德齐家之外再找不出第二个齐家了。
  此时已是傍晚,不多时便见到远处遥遥驶来十艘画舫,其上张灯结彩,摆了几桌酒席,远远传来一阵花香,又混杂着一丝酒香,令人迷醉,心旷神怡。
  艄公道:“看,这就是阑珊宫的画舫,两位公子若要上去,我便划得近一些。”
  湖畔上,除了他们的小船,还有百十艘船,或大或小,皆是朝那十艘画舫划去,此时那十艘画舫渐渐近了,彼此散开,从中一分,围绕着阑珊宫所在的岛屿巡回,附近的百十艘船只便也跟上,围着这十艘画舫而动,所幸画舫移动缓慢,便是子黍所乘的小船也能跟上。
  抬头往那画舫中看去,只见每一艘都是端坐着十人,人人皆是身穿锦绣华服,正是阑珊宫的弟子,当中又以女子居多,皆是容貌秀丽,便是男子也各个俊朗非凡,无怪乎艄公说那木德齐家的公子会迷上这阑珊宫的女弟子了。
  夜色渐深,湖上画舫中灯火辉煌,照耀四方,照耀得那些阑珊宫弟子烨然若神人,看其举止气度,不少人竟是升起自惭形秽之感,不敢轻易上前尝试。
  片刻之后,终于有一位少年一踏船舷,飞身跃上一艘画舫,朝着那十位阑珊宫弟子拱了拱手,朗声道:“清水道王行道,请指教。”
  画舫之中,居中的一名阑珊宫女弟子微微颔首,道:“王道友要挑战哪一位弟子?”
  阑珊宫出于历练弟子的目的,派出的皆是星师,这十名弟子当中,实力有强有弱,最弱的坐在最外围,居中的最强,便是最弱的也有四境星师的实力,最强的则是准星官,比之当初上清的杜云才也是不遑多让。
  那清水道的王行道犹豫了一下,往这十名弟子看去,众目睽睽之下,选一名最弱的弟子未免让人嗤笑,忽然看到左手边第二位阑珊宫弟子是位娇小可爱的女子,看上去还不到十六岁,便道:“那便是这位道友吧。”
  那娇小女子站起身来,比王行道低了半个头,手中持着剑,向王行道行了一礼,道:“阑珊宫柳玉儿,请指教。”
  “哈哈哈,这小子不要脸,专挑娇滴滴的小姑娘下手。”
  两人尚未动手,便听到不远处有人大声笑道,其时夜色深沉,湖上人影幢幢,一时也看不清是谁说的话,那王行道脸色一红,而柳玉儿却是无动于衷,抽出长剑,直指甲板,道:“道友,请。”
  王行道见此,也不好再去寻那发声嘲讽之人,掌心暗运真元,道:“得罪了。”
  柳玉儿一剑点来,王行道挥手之间,竟要空手接剑,围观之人皆是暗暗心惊,若非修为高出对方太多,绝不敢如此,不知道那王行道有什么能耐敢如此托大。
  “叮!”
  一声清响,柳玉儿手中长剑一偏,只见半空中飞过一道黑影,钉在船舱上,竟是一枚飞镖。众人这才知晓,这王行道竟是玩暗器的,不少人心下皆是不耻,顿时多出了一片唏嘘之声。
  王行道却不顾这些,只想在天下青年才俊面前出一番风头,以真元控制暗器,朝着柳玉儿接连射出。子黍也从小薇那里学过运使暗器的法门,银针伤敌,避无可避,手法相当高明,此刻见这王行道却是接连数发都被柳玉儿挥剑击开,不由得暗暗摇头。
  如此斗了片刻,王行道已是汗流浃背,那剑尖接连在眼前晃过,显然是柳玉儿有意相让,不然早将他击下了画舫。普通星师相斗,若是较量,按例不能使用现成的符箓,而若是动用道法,又需要一个准备的时间,对手若以兵刃相加,自然快上许多,又怎能给其时间施展道法?是以生死相搏之时,往往是动用符箓暂时阻敌,而后方才动用道法,这一惯例直到星官之后才有改善,星官展开星域之后,信手拈来皆是道法,又是截然不同。
  最终,柳玉儿以一招阑珊宫阑珊剑法中的“春意阑珊”,在王行道的面前挽了几个剑花,吓得王行道大喊一声,自己跌下了画舫。阑珊剑法中这招“春意阑珊”以极强真元凝于剑尖和手腕,手挽剑花自然是越多越好,有人甚至能挽出数十上百朵剑花,令人眼花缭乱,不知剑锋之所指,避无可避,自可一剑伤敌。
  眼见王行道落败,一时倒是无人再敢上前挑战。柳玉儿先前那一手,便是寻常的四境星师也抵敌不住,而许多人限于天资,终生也不过是修炼到三境星师,自然远不是其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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