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离裳

  恰好有一位老伯提着水桶走来打水,见了这许多人围在井旁,倒是一愣,但也并未在意,仍慢悠悠走到井旁,转着辘轳的把手将水桶提上来,倒了一桶水,又放下去打水,装了另一桶,接着便要挑起两桶水回去。
  王女到底忍不住好奇心,便问道:“老头儿,这水井是怎么挖的?怎么一转便能把水桶提上来?”
  老伯听了抬头打量王女,心中不快,只觉得这些城里的大小姐既没礼貌,又蠢得异常,除了长得靓些啥也不懂,还不如家中养的老母猪好用,哼了一声,提起水桶便走,只撂下了一句话,“自个儿瞧去!”
  王女一怔,脸上闪过一丝怒色,身旁众小妖已是凶相毕露,妖气散发,当即围住了那老伯,老人家不过是个普通人,也不懂什么妖气不妖气,可看了这一伙人凶神恶煞的模样,也不禁吓得腿软,踉跄退开两步,两桶水都摔在了地上,清水流了一地。
  “你们,你们想做什么?!”老伯见势不妙,紧紧抓住了挑水的扁担,神色相当不安。
  “干什么?哼哼,你这老东西敢对殿下不敬,算是死到临头了!”一只小妖狞笑着上前,伸手便向老伯的衣领抓去。
  老伯奋力挥起扁担去打这小妖,可那点力气又岂是甲龙族小妖的对手?只见这小妖手掌一翻,咔嚓一声,那根扁担便断为了两截,这老者吓得神色惨白,被小妖伸手抓起,蹬腿挣扎,几乎喘不过气来。
  子黍见了暗自皱眉,正要想法子劝王女饶了这老伯一命,身旁的梅青衣却已是气得眼睛发红,嗖一声冲了出去,挥掌便向那小妖打去。
  小妖吃了一惊,不明白同伴为何要对自己动手,忙甩开老伯,和梅青衣对了一掌,梅青衣掌中真元,经过兽皮法器的掩饰,外表与妖元无异,但内劲毕竟是真元,打得小妖一个猝不及防,踉踉跄跄退开了几步。
  梅青衣见这老伯被小妖摔在地上挣扎不起,更是气愤,施展开一套上清派的基础掌法,一招又一招往那小妖身上招呼,这小妖虽然力大无穷,却不通拳脚之术,乱挥乱打,梅青衣又灵巧无比,总能避过小妖的拳脚,一番争斗下来,已是将那小妖打得鼻青脸肿,眼见小妖神色恼怒已极,妖气磅礴散开,忍不住便要现出原形,子黍看了一眼王女的神色,当即踏出一步,伸手抓住梅青衣的手腕,道:“够了,回来!”
  梅青衣见子黍神色严峻,心中稍感害怕,低下了头,任由子黍拉了下去,那小妖白白挨了一顿打,却是恼怒无比,恨恨道:“龙脊大妖,你纵容部下打我,到底是什么意思?!”
  小妖虽是恼恨,这句话仍是以妖语说出,以防被那老伯听去。
  子黍道:“我这部下莽撞,确实是我管教不严。不过说来,这也是救了你一命。”
  小妖听到此语,气得大笑起来,“哈哈哈,救了我一命,当真可笑!莫非她打了我一顿,便算救了我一命?”
  子黍道:“殿下此次潜入神州,自然是有大事要办,岂能为这老伯一句出言不逊便动手杀人?这里不是圣国,若是你杀了人,人族必然要追查起来,杀得人越多,查得越严,届时人族的高手找上我们,你自然是必死无疑,还要连累殿下遇险,这一点你可想过没有?”
  这一番话说下来,那小妖幡然醒悟,神色惭愧,仍争辩道:“我,我不过是替殿下教训一下这老东西,又没打算当真,当真打死。”
  子黍道:“我自然知道你不是此意,但我们如今在人族境内,岂能如在妖族一般肆意妄为?何况殿下宽宏大量,又岂能因此小事生气?”
  说完这番话,子黍再去看那王女,这位甲龙王女在族内素来跋扈,先前并未制止这小妖的行动便可见一斑,但子黍相信她本性不坏,如今捧上一捧,该当不会继续追究下去。
  果然王女听了子黍这番话,神色稍和,道:“此事是我御下不严,黑爪,你先前伤了这老伯,也是不对,快去赔礼才是。”
  这小妖黑爪本是王女心腹,素来办事卖力,甚得王女喜爱,如今听王女要他向人族一个老头子赔礼,不免十分憋屈,可这是王女的命令,却不敢不从,只得阴沉着脸去扶起了那老伯,以人族语言冷冷问道:“老东西,没死吧?”
  老伯甩开了他的手,呸了一声,挑起水桶往家中走去,还不忘低声骂道:“狗仗人势!”
  黑爪听了眼里闪过一丝杀机,死死瞪了这老伯一眼,老伯心中一寒,加紧走了几步,逃了开去。
  子黍叹了口气,看向那王女,他从未做过什么卧底,可之前曾和小薇在妖族停留过一段时间,对于妖族并不那么反感,虽然知晓王女跋扈,但仍相信加以开导便会使其改变对人族的态度,于是主动走到井旁,转起了辘轳,和王女讲解了一下辘轳的原理,又打了一桶清水,主动去村中借了一个碗,洗刷干净后舀了一碗水,递给王女,道:“殿下一路劳顿,喝些水解渴也好。”
  黑爪在一旁见了,心中仍是不快,道:“殿下在族中素来以金杯饮水,这土碗污秽不堪,怎能给殿下饮用?”
  子黍并未看黑爪一眼,只对王女说道:“瓷碗外都会涂一层釉,便于清洗,不会留下泥土。殿下既然有金杯,想来也有不少人族的瓷器吧?这些瓷器皆以土制成,但光鲜亮丽,一尘不染,比起金杯也不逊色多少。”
  王女点头,道:“人族的瓷器确实很精妙,我们妖族学不来。”
  子黍微微一笑,将碗递给她,道:“喝吧。”
  不知为何,在这一刻,子黍眼前的好似并非妖族王女,而是小薇,是以言谈举止之中,竟是温柔了许多。
  王女伸出双手接过水碗,轻轻啜了一口,看着子黍,脸色微微一红,低下了头去,子黍却浑然无所觉,心中想着的仍是小薇,转身去取了一块白毛巾,打湿之后便回到了王女身旁,伸手替她擦了擦额间的汗水。
  这番举动极为自然,仿佛回到了和小薇相伴的时光。时至今日,子黍已然明了,若是小薇不曾执着于妖族的权势,不曾作为南国的少主去叱咤风云,他心中确实喜欢这样一个女子,喜欢那一段在月湖畔相伴的宁静时光,只是世事无常,这样的时光终究不可复得,小薇放不下妖族少主的身份,他也不会赞同她为此而杀人,又何况她曾害了清儿,害了整个山村。
  他虽然不知不觉中将王女当做了小薇,照顾这位王女时心中所想的也是小薇,在旁人眼中却是十分怪异,铁尾愕然地看着他,而梅青衣则是暗自跺脚,神色焦急,至于其余小妖则无不骇然,王女本人亦是莫名其妙,可看着子黍温柔的神色,却忽然心中一阵悸动,水也不喝了,只呆呆地看着他。
  “你!你!放肆!”黑爪终于忍不住跳了出来,指着子黍,神色既愤怒又嫉妒,厉声道:“殿下千金之躯,岂能容你轻易触碰?!”
  子黍一怔,回过神来,仔细看着眼前的王女,才明白她绝非小薇,自己自然也不能如对待小薇那般对待她,轻叹一声,放下了毛巾,说道:“是我失礼了,任凭殿下处罚。”
  王女此时竟有一阵淡淡的失落之情,说话也有些结巴,“没,没事,你先退下吧。”
  子黍点头,退开了她几步,神色间自然有一丝难掩的寂寥和惆怅,只因他忽然想到,如今既然到了这神州战场,或许又将与小薇重逢,只是彼此之间,却唯有兵戎相见了。
  王女却是以为子黍的失落惆怅全因自己而起,她虽贵为王女,在妖族之中亦有不少追求者,但妖族尚力,不同于人间的谈情说爱,为争夺情侣往往大打出手,那些男妖看中她的也只是美色与权势,眼中自然有掩藏不住的贪婪与火热,真正的柔情却是全然没有。如今她却从子黍眼中看出了一丝真正的体贴关怀之情,没有对她美色的觊觎,也没有对她身份的尊崇,而是如普通的人间男女一般,所有的只是关怀与思念。
  妖族是弱肉强食的世界,没有人间的温情掩盖,人间的温情,在妖族看来不过是虚伪,因而妖族纵然有情,也绝不会掩饰,往往赤裸裸地表白出来。太过直白,也就近于功利,是以王女自出生以来,从未体会过那种不求回报的关怀,纵然是亲生父亲,看着她的目光中也大是期待,她表现好便高兴,表现不好便皱眉,却从不过问她的私事、心事,至于身旁之人,自然个个将她当做王女对待,恭敬有加,在乎的只是身份,却不是她自己。
  低头抓起那一块白毛巾,又看向龙脊,王女心中不禁有些迷惘,心想:他为什么看上去这般失落?是因为……我吗?
  此后子黍自然对王女恭敬有加,不再有任何亲密之举,纵然王女偶尔有话问起,子黍也只是淡淡地回答两句,与先前的神色大有不同。王女身旁有不少阿谀之妖,自然能体会到子黍的恭敬与旁人不同,旁人是敬畏有加,他却是敬而远之,与之前在水井旁的态度截然不同,不免令她心中失落,竟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气,只想问问清楚,子黍到底为什么对待她的态度有了这般大的转变,然而身旁总是人多眼杂,却找不到开口询问的机会,是以后来也冷着脸往前走,身旁小妖善于察言观色,自然知道王女是心中不快,至于为什么却谁也不知,只好默默跟随。
  这般走了一日,已经到了永宁县的边界,一路往东,似乎还要向深处走去。过了永宁县即是景山县,景山县乃是道一门立派之地,只因抗击妖魔,道一门中人大多驻守在东门关中,门内的弟子反倒寥寥无几。
  子黍忽然想到,之前在中天与奕真师兄相见时,奕真师兄提及过,八师姐韩如玉死于妖魔之手后,便是葬身在景山县碣石林中,但此次随王女返回神州,不知其目的为何,却不便前去祭奠了。
  入夜之后,众妖找了几处农家借宿,人数不少,便彼此分开,子黍自然是与上清四人在一起,安排部下另外几只小妖住在另一间屋内。
  等到夜深人静之后,梅青衣悄悄走到子黍身前,道:“子黍哥哥,白天是我的错,我太冲动了,你罚我吧。”
  子黍笑道:“那点小事,还记在心上做什么?快去休息。”
  梅青衣摇了摇头,道:“不是小事,那些妖族欺负我们人族,我看不惯,真恨不得杀了那小妖。不过子黍哥哥你既然不怪我,我可要怪你了!”
  子黍听后一怔,问道:“怪我什么?”
  梅青衣小嘴一撇,道:“你怎么能和那什么妖族王女勾勾搭搭呢?那女妖虽然长得漂亮,可心里坏得很,子黍哥哥,你可不要被她迷住了。”
  说这话时,梅青衣神色紧张,好似真的十分担心子黍为那妖族王女的美色所迷,当真做了叛徒。
  孔屏儿在一旁听到此处,忍不住噗嗤一笑,道:“梅师妹说得有理,那妖女美貌动人,小师叔看了一定是心动不已,意乱情迷了。”
  郑阊冷冷哼了一声,似乎又想起了当初子黍和小薇进入上清之事,即便事后说子黍也是无辜被骗,但也可见子黍受不了女妖诱惑,是以他觉得梅青衣所说也极有可能。
  唯有卫霜伸手拉着梅青衣退了下来,道:“梅师妹,你这是关心则乱,你那子黍哥哥是非分明,又怎么会被妖族迷惑?”
  孔屏儿拍手笑道:“卫师妹说得不错,说起来那妖族王女如今看着小师叔的神色可是大有不同,定是小师叔用了美男计迷得她神魂颠倒了。”
  子黍脸色一红,道:“孔师姐,你要是再这样乱说,我,我可就……”
  孔屏儿笑嘻嘻地问道:“可就怎么样?”
  子黍一时还真不知该拿这位爱调笑人的师姐怎么办才好,正不知如何下台,忽然听到屋外有些轻微的动静,当即伸手止住众人,指了指屋外,又将手搭在耳朵之上。
  四人一看之下,自然明白屋外有人偷听,虽然毫无所觉,仍是神色肃穆,再不敢轻易谈笑了,唯有孔屏儿换了一副语调,道:“王女殿下待主上这般好,主上便真的不动心吗?”
  她虽然不知屋外偷听的乃是何人,但料想必定是王女的部下,便这般开了口。
  子黍隐隐觉得屋外偷听之人修为与自己相差无几,若非对偷听之事尚无经验,他轻易也发觉不了,想到王女身旁那名叫商臣的妖族,自然不敢和孔屏儿乱说,当即正义言辞地说道:“不要再提了。王女殿下何等身份,岂是我们能轻易提及的?她是君,我们是臣,她待我们再好,做臣子的也不该失了礼数。今天我稍有失礼,所幸黑爪提醒,不然便犯了大错,从今以后对王女殿下自然唯有更加恭敬,绝不敢有半点非分之想。”
  孔屏儿当即应和道:“主上当真深明大义,我们这些小妖就算不识礼数,今后也不敢再私下谈论王女殿下了,一定要像主上一般,对王女殿下尽忠尽力,誓死报效殿下才是。”
  两人这般一唱一和,说了片刻,子黍神色一动,隐隐听到脚步声远去,摆了摆手,示意屋外已经没人,孔屏儿这才松了口气,笑道:“莫非那王女殿下真的对主上念念不忘,半夜还要派人探视一二?”
  子黍却笑不起来,想到商臣,隐隐有些不安,道:“孔师姐,你先不要开口,大家都等我片刻,我出去看看再回来。”
  说罢,翻身出了屋子,那偷听之人修为虽然深湛,但脚步略有慌乱,子黍却能大致听出,辨明方向,便远远跟了出去,想要确定是否便是王女派来之人。
  这般跟着走了一会儿,眼见对方确实是朝着王女住宿之处走去,不禁心中一寒,停下了脚步,却无意中踩到了一片枯叶。
  “谁?!”前方之人修为并不弱于他,亦是立刻惊觉,转身看来,四目相对,皆是微微一颤。
  子黍听到声音的时候便是心中一惊,此时更是手足无措,因为偷听者并非他人,正是王女自己!
  王女见子黍察觉了自己,一时间也是心慌不已,退开了两步,颤声道:“你,你知道我在外面?”
  子黍神色复杂,道:“殿下走的时候,脚步有些匆忙,所以察觉了。”
  王女听了,忽然苦笑起来,“殿下,殿下,你们都是这样,把我当做殿下,我……我原以为你会有些不同,没想到你也是如此。”
  这番声音十分苦涩,子黍听了心中一动,暗自叹了口气,道:“殿下不要多想。”
  王女摇了摇头,道:“我明白,我是君,你是臣……”
  子黍默然不语,王女看着他,目光莹然,子黍不敢再看,低下了头。
  王女见此,幽幽一叹,转身便要离去。
  子黍当初本意不过是想劝王女改变对人族的态度,后来竟不知不觉将之视为了小薇,以至闹出了这番误会,心想就这般让她走了,原本的打算自然不免落空,想取得妖族的信任也是千难万难了。
  “等一等,”子黍思量一番,终于开口说道:“我想求殿下一件事。”
  王女止住了脚步,却并未转身。
  子黍沉吟道:“殿下可否随我走走?”
  王女心中一跳,“做什么?”
  子黍道:“这里离东平郡的郡城不远,殿下应该还是第一次来人间吧?我想带殿下去郡城看看人间的生活。”
  他这一番话说得真心诚意,确实是想带着王女去郡城看看人间,改善她自幼在妖族养成的那些对人族的偏见。若是能让她对人族心存善意,不知可以拯救多少百姓,子黍见过天雪和朱雉的两个极端,自然不愿放弃这一番尝试,以免王女最终走上朱雉的道路。
  王女默然不应,子黍心中亦是忐忑,知道成败在此一举,却也不好催促,只默默等着。
  良久之后,只见王女转过身来,抿了抿嘴,终于对他一笑,道:“好,我便随你去郡城看看。不过到了郡城,你可不许再殿下殿下地叫我。人家也是有名字的,可要记好了,离裳,离别的离,霓裳的裳。”
  “离裳?离裳?”子黍念了两遍,笑道:“这名字真美。”
  离裳虽是王女,毕竟仍有少女心性,听了这番话,心里喜滋滋的,一扫先前的苦恼,随着子黍向郡城走去,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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