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 追查
神州,东海郡,海昌县,鲸原。
香烟袅袅,云气氤氲,军帐之内,一典雅女子正跪坐在桌案旁研磨灵药,而其身旁还有一张床榻,床榻上正躺着一名男子,似乎正在酣睡。
过了片刻,那男子睁开眼来,没有立即起身,而是静静地躺在床上,听着药杵在药钵内发出的声音,恒定而悠长,云烟变幻不定,如鹤,如蚊。
“醒了?”
那研磨灵药的女子淡淡问道。
子黍嗯了一声,默然看着军帐的顶端,仍是有些茫然。
杨香儿道:“你这次伤得不轻,所幸师尊来了一次,以真元稳定住了你的伤势,不然若想痊愈,还要躺上数月才是。”
子黍缓缓从床上起身,摸了摸前胸和后背,身上的伤势果然早已愈合,没有留下一点疤痕,体内真元也已运行无阻,这才问道:“师尊也在军中?”
“本来是在的,”杨香儿放下了药钵,将药粉倒入罐中,又从另一个罐子中取出一些蓝色液体倒入其中,加以搅拌,道:“不过之前听七师妹说,你让她转交一枚令牌给师尊,师尊收下后不久便接到了阑珊宫主的来信,去了远东郡的溪谷山。”
“溪谷山?”子黍念了两遍地名,隐隐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是何事,便不再多想,又问道:“钱师兄和奕师兄还好吗?”
杨香儿将调配好的药液倒入一只三足小丹炉之中,指尖浮现一缕淡蓝色丹火,置于炉底烘烤,淡淡道:“他们都还好,只受了些小伤。说来这一次你们遇上了妖族王牌主力,还能平安归来,当真令人惊讶。”
子黍听后苦笑一声,道:“死伤超过三分之二,这也算平安吗?”
杨香儿收起了丹火,道:“战争本就如此,我们都别无选择。”
子黍无言以对,下床走了两步,觉得身体无碍,便道:“我先出去走走。”
杨香儿打开丹炉顶盖,取出其中的淡蓝色丹药,道:“且慢,将这丹药服下。”
子黍伸手接过,那淡蓝色丹药在手心还有些余热,“这是?”
“稳定伤势用的。”杨香儿淡淡说了一句,收拾起了那些丹炉和药钵。
子黍服下丹药,只觉一阵清凉,一阵火热,初始时有些难受,可片刻后便渐渐好转,缓缓吐了一口气,道:“多谢师姐了。”
杨香儿没有回应,大概同门师姐弟之间,也不需要说这个谢字。
子黍出了军帐,仰望万里蓝天,神色稍有缓和,只是远方天际却始终一片阴云,那是万千妖魔产生的妖气汇聚而成,见了这番景象,不免心情沉重了几分。
那日齐梦裳为救他而死后,天璇和四辅以及阑珊宫众人纷纷赶来,雪鸮等妖只好撤退。由于阑珊宫和上清派分别统军两地,各自在东海郡东西两侧扎营,将上清及灵州其余众人送到鲸原附近的军帐后,阑珊宫众人便掉头离去了。
慕云龙等人本就是阑珊宫中人,便随之一同离去,齐寰宇一方面悼念姑姑齐梦裳,另一方面也放心不下婉月,便与之一同离去。而子黍自己,则是因为长途跋涉,外加心力憔悴,在抵达军营的时候便昏了过去,直至在杨香儿的军帐中醒来。
出了军帐,到处可见灵州星师,有不少都是上清子弟,竟还认得子黍,见了他之后,有的便上来行礼,待他与上清长老无异。
子黍因而问起了卫霜等人怎样,听到几人都相安无事,便松了口气,可一想到自己如今身为星官,在妖魔战场上必将面对更凶狠的大妖,便打消了去见卫霜等人的念头,免得如之前一般,反因他受了连累。
“小师弟!”
熟悉的声音响起,子黍的左肩被拍了一下,他转身看去,却是空无一人,右肩又被拍了一下,再转身看去,仍是无人,这才学了个乖,翻手往身后抓去,顿时抓到了一只白皙细腻的手腕,这才一笑,松开了手腕,道:“七师姐,你又和我开玩笑。”
转身看去,正是那一身紫罗襦,笑容明媚的乐萱,只见她抿嘴一笑,道:“这不是想看看你恢复得怎么样了嘛。五师姐这几天可是天天炼制五藏丹给你服用,现在看来,效果还不错嘛。”
子黍听后,想起了之前所服丹药,当即追问道:“五藏丹?就是那个蓝蓝的丹药?”
乐萱道:“是啊,五藏丹要以五种灵药练成,五种灵药各有五行属性,对应人体五脏。受了内伤,服下后便可调理五脏,而即便无伤,许多人修炼一些霸道法术时,也会服用此丹保护五脏六腑,可以说是妙用无穷,只是五行灵药太过珍贵,若非这一次是在军中,物资充足,也炼不了五藏丹。”
子黍不料杨香儿给自己服用的竟然是如此珍贵丹药,一时颇感惭愧,道:“没想到师姐为我浪费了这么多灵药……”
乐萱嘻嘻一笑,道:“听说你这次力敌雪豹王族的王子雪鸮,救了不少人呢,用几株灵药又算得了什么?说起来,小师弟你是何时成就的星官?怎么我们都不知道?”
子黍道:“这是大帝临战前开启星路,让我们这些准星官一一尝试,这才侥幸成功的。后来我听大帝的命令去做了些事,便耽搁了几天一直没回来。”
乐萱点头道:“原来如此……对了,我们这边也收到了大帝的诏令,说是要固守营地,不再和妖魔交锋,这几日想来是会太平些了。几位师兄都在一起,商量着要去东平景山祭奠八师妹,小师弟你也去吧。”
子黍听到此处,心中一动,道:“几位师兄在哪,我去看看。”
乐萱见他神色有异,微感诧异,便带着他穿过了几处军营,走入一处军帐之中。
子黍走入其中,见钱钺、奕真和宇文晏分别坐在一张桌子的东西北三边,桌上正摆着一张神州地图。
见子黍走入军帐之中,钱钺向他点了点头,奕真则是笑道:“没事了?”
子黍道:“没事了。四师兄,听说你们要去祭奠八师姐?”
宇文晏道:“倒也不是专程前去祭奠。只是觉得八师妹当初死得颇有蹊跷,先前一直不及细查,如今见了四师兄带来的手帕,才觉得有问题,只是忙于军务,一直抽不开身。”
乐萱道:“所幸现在两族暂且休兵,师妹这件事,我们一定要查清楚。”
钱钺点点头,一指南方的位置,向子黍道:“坐。”
子黍看向乐萱,乐萱笑着伸手按在他肩上,让他坐在了桌前,道:“看我做什么?你们四个男人凑一桌,岂不正好?”
宇文晏笑道:“师兄弟难得齐聚,九师弟你也不用拘谨。”
子黍勉强笑了一下,而后从怀中取出一块手帕,道:“此事确实有蹊跷,这是我从飞云县一处山村内找到的。”
几人看去,只见那手帕和奕真取来的一模一样,都是韩如玉亲手所绣,不禁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子黍又取出一些三七和三炷香,道:“还有这些。”
钱钺追问道:“这些怎么会出现在飞云县?”
子黍道:“听那里的村民说,当初八师姐被派到边境抵御妖魔,寄住在一处樵夫家中,自那时起就不断绣着这般的手帕。后来深入圣国,中了妖魔的伏击,这才不幸为大妖所杀。”
众人听后,都是面有悲戚。
子黍接着道:“我到了那里的时候,无意中发现那大妖还活着,一番追问之下,才知道真正要杀八师姐的,不是这些大妖,而是圣国王庭。”
“什么?!”钱钺听后,豁然而起,追问道:“圣国王庭?”
众人听了,都觉得惊诧不已,尽皆盯着子黍。
子黍点点头,道:“八师姐当时尚未突破星官,若非如此,妖族大妖怎会执意杀她?何况我这一次还无意中得知,道一门内潜伏有妖族奸细。”
奕真幡然醒悟,道:“我想起来了!当初八师妹正是和道一门的人去了关外除妖,道一门派出的除妖队伍,在门内都有记录,我们只要去查,一定能知道当初有哪些人和师妹同行。”
钱钺皱眉道:“不可轻举妄动,九师弟,你说道一门内有妖族奸细,却是如何确定?”
子黍道:“腐尸蛆虫!在道一门飞星峰的后方,也就是那片碣石林里,我看到了腐尸蛆虫!这些腐尸蛆虫,修炼到一定地步,便能钻入活物体内,控制活人行动。道一门常年与妖魔交战,门内监察妖魔极为严密,处处设有鉴妖石,能够不被发现,唯有腐尸蛆虫这等妖魔才有可能。”
钱钺听后,脸色阴沉下来,道:“如此看来,八师妹之死,和这妖族奸细有很大的关系。”
奕真一拍桌案,愤愤地道:“一定是八师妹无意中察觉了这妖族奸细的真面目,这才不幸被害。”
宇文晏问道:“若是如此,师妹为何不直言?妖魔在人族境内,人人得而诛之,她绣这些手帕又是何意?”
乐萱神色一动,道:“除非是她根本不知道那妖魔奸细到底是谁!”
众人听了,都觉有理,纷纷看向子黍。
子黍道:“我也未曾见过那妖族奸细的面目,想来八师姐是见到了那些腐尸蛆虫,才推断出道一门内有妖魔。诸位师兄师姐请看,这是手帕上染血之处,而这染血之处上有写有‘景山红叶’四个字。景山可有红叶?”
奕真道:“我去过景山县,那里似乎没有枫树,也没有见过什么红叶。”
子黍道:“这就是了。我推测,所谓的红叶,不是真的指红叶,而是八师妹染上去的血!”
钱钺听后,取出两张手帕细看,那些血迹,确实是一样的,好似有意渲染一般。
子黍接着手往地图上一按,道:“大家再仔细看看,看看这片碣石林。”
众人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那碣石林和手帕染血之处极为相似,皆是神色一变。
乐萱颤声道:“莫非,莫非师妹当初就知道自己的命运,才绣下这些手帕?”
众人听后,都感觉似乎有一股不祥的阴影笼罩在身上,心中皆是发寒。
奕真闭目想了片刻,道:“不,不对。人又怎能预言自己身后之事?古来算天机,从没有往自己身上算的,何况八师妹也不精通这些术数。”
钱钺道:“无论如何,此事和碣石林有关,也和那妖族奸细有关。为免打草惊蛇,我们先去碣石林看看,再去道一门内询问当初和八师妹同行的几人,一定要让道一掌门亲自安排人手密切监视这些人,绝不能让那妖族奸细逃了!”
众人听后,皆是赞同,事不宜迟,钱钺当即去找少微,让少微以上清掌门的身份修书一封,传给道一掌门六甲星官。六甲是和上清前掌门天理同一辈的人物,德高望重,少微听后便以晚辈礼修书一封,鸿雁传书,飞报六甲,让他小心提防,以免打草惊蛇。
军中无战事,钱钺回来之后,众人商议一番,便决定明日启程,去景山县碣石林一探究竟,而杨香儿因为军中尚有不少伤员需要照看,便留在军中,并未随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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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后,东平郡,景山县,碣石林。
放眼望去,石林之中,岩石片片耸立,鳞次栉比,无有尽头,如一处巨大的地上迷宫。
子黍等人走入石林,置身其中,为万千风化岩石所包围,更是不知该前往何方,如此走了片刻,四周景色变幻了几番,竟是千篇一律,又走了回来。
乐萱见此,跃上一块三丈岩石顶端,眺望碣石林中景象,忽然指着其中一处,道:“那里有一片石碑,八师妹的衣冠冢或许就设在那里。”
众人听后,顺着她的指引走去,走了大约百米之后,眼前果然多出了一片方形区域,当中一排排竖着众多墓碑。
走近之后,一番搜寻,这才找到了韩如玉的墓碑,列在众多阵亡星师之中。道一门抗击妖魔,死伤者不计其数,便在飞星峰后山的这一处碣石林中设下了坟场,将道一门内弟子都安葬在其中。其他各州星师,若是能得全尸骨,自然是送回原来师门,只是韩如玉身死于圣国边境,尸骨无存,道一门便只好为她设一处衣冠冢以示纪念。
子黍从未见过韩如玉,对这位八师姐自然谈不上什么感情,但想到她被害而死,仍是觉得心情沉重,环顾四周,只见足有数百墓碑,绝大多数都是道一门弟子,而还有不少土丘堆在四周,看上去也是坟墓,却并无墓碑,想来也是道一门弟子,却不受重视,或者死于非命,以至于死后连一块墓碑也没有。
钱钺见了韩如玉的墓碑,神情寂寥,仰天长叹,最终跪在地上,点燃了三根香,设在她的坟前。
子黍看着那三根香,忽然神色一动,隐隐有了些猜测。
莫非韩如玉真的知道自己的死讯,以至于在手帕上放了三根香?手帕,三七,三根香……三七,三七,莫非这三七也和碣石林有关?
想到此处,子黍看向墓碑,见其排列整齐,心中一动,细数过去,却又有些失望。
韩如玉的墓设在第五排第四处,而第三排第七处的,却是一位道一门星师的墓碑。
抱着好奇的心态,走到那第三排第七处的石碑,仔细看去,却是一名名为李天丞的道一门执事,看了两眼,再看看四周,并无任何异样,摇了摇头,又走回钱钺身旁。
钱钺此时已上好了香,插在地上一块石头缝中,默默站起了身。
“师兄,别太伤心了,我们多杀些妖魔,为师妹报仇。”奕真见钱钺苍白的鬓角,心中感慨,伸手拍了拍钱钺的肩膀。
至于乐萱和宇文晏,则是默默看着,没有说什么劝慰的话。三师兄钱钺在上清向来沉默寡言,一心修道,除了奕真,其余几位师弟师妹都将钱钺当成半个师父看待,心中多了不少敬畏之情,便不敢轻易开口劝慰。
“你……你们是什么人?”
正在此时,众人身后响起一道怯生生的声音,子黍转身看去,却是一位小道童。五人皆是星官,感知敏锐,早已知晓身后有人出现,但看到是这般一个手提篮子的小道童还是略感惊讶,不知他到此处是做什么。
那小道童却是善解人意,见了众人的神色,露出一丝恍然的神情,道:“你们是来祭奠的吧?我有时也会见到一些师兄师姐到这里,只是见你们不是道一门的,才感觉有些奇怪。”
子黍问道:“那你是来做什么的?也来这里祭奠师兄师姐吗?”
小道童笑了笑,挠挠头,道:“执事堂的师兄说这里都是斩妖除魔的英雄,不能没有人打理。只是他们说坟场晦气,都不愿意来,商量来商量去,执事师兄就让我来打扫这里了。”
说着,那小道童便蹲下身来,取出三炷香,点燃之后插在石碑旁,又用石块固定住,念念有词地对着石碑拜了拜,便又起身到下一处,继续先前的工作。
众人看了一会,见其确实是一名普通道童,便没有在意,打算去找道一掌教六甲问清楚关于韩如玉的情况,唯独子黍念着三七的含义,走过去向那小道童问道:“小道童,我看这里有一个叫李天丞的人,你认识吗?”
小道童听后,呀了一声,道:“李师兄吗?你也认识他?只可惜我刚来道一门没多久,就听说他被妖魔害死了。”
子黍追问道:“他是怎么死的,你清楚吗?”
小道童神色一变,眼里流露出一丝恐惧之色,摇摇头,道:“这……这事我也不太清楚,你还是去问问别人吧。”
子黍觉得其中定有蹊跷,暗暗记下了李天丞之事,点了点头,不再追问小道童。
小道童见此松了口气,忙跑到另一边上香去了。
“怎么了,师弟,有什么问题吗?”乐萱见此,低声问道。
子黍摇了摇头,道:“还是去道一门问个清楚比较好。”
钱钺道:“直接进去,难免让那妖族奸细有了提防,这次我和少微师兄商议,决定让道一掌门派人来和我们商议,就不上飞星峰了。”
其余几人点头称是,离开碣石林,绕了一圈山路,才到了飞星峰正面的山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