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暗算

  远东郡,溪谷山。
  西斗星君苏桦低头看着手中的墨玉令牌,眼里有了些感慨之色。
  当年,宁谦君一心想化解人妖两族的纷争,他作为师叔,又怎会不看在眼里?就连天雪,当初也曾见过的,只是不料千年之后,各自境遇不同,以至于到了今日这般地步。
  真的论起来,若是没有柔丝妖王一事,如今的西斗星君,本该是宁剑书才对。他的师尊收宁剑书为大弟子,甚至将自己的爱女元琴歌许配给宁剑书,便是希望宁剑书能够继任西斗星君之位,又怎料到宁剑书竟会与妖魔有染?斩妖崖上一役之后,宁剑书仍是执迷不悟,而元琴歌又出走离去,师尊伤痛之下,草草将西斗星君之位传给了他,就此仙逝,临终前一番叮嘱,苏桦又怎敢忘记?
  苏桦继任西斗星君之后,千余年来,虽有一些波折,总算上清道统还算完整,但细想起来,仍有两件憾事,竟是到了如今大限将至之日仍不能忘怀。这两件憾事,第一件便是不能得见元师姐回归上清,第二件则是未能照顾好宁谦君,以至于他也被妖魔所害。
  如今,这块刻着“人族妖族,永世和好”的墨玉令牌,却偏偏触动了苏桦心中这两件憾事。这墨玉令牌,当初是宁剑书的遗物。千年之前,宁剑书奉师命与元琴歌成婚,不知取何物为聘礼,而以师尊的身份,天下又有何物不曾见过?宁剑书苦思冥想之际,还是他告诉师兄,说这份礼物无须贵重,心意最为重要。因而去禹州玄女山上,取上古星空玉铸成了一对玉璧,刻有龙凤,赠给了元琴歌。上古星空玉相传是星辰陨落后的核心所化,借此修炼,进度比平常要快十倍不止,乃是玄女山不可多得的至宝。当初宁剑书将之赠给元琴歌后,元琴歌便倍加珍惜,必定随身佩戴。可斩妖崖事件之后,竟是心灰意冷,将这玉璧送给了宁谦君,或许也是不愿再睹物思人吧。
  不过,宁谦君却是不知此事,在这玉璧上刻了八个字,便将之当做令牌使用。不知元师姐真的见到了这枚令牌,又会有怎样的表情?
  想到此处,苏桦收起了令牌,背负着双手,仰望眼前的溪谷山,此山既然名为溪谷,自然不是巍峨雄壮的险峰,山势平缓,放眼望去,尽是清脆之色,而溪水潺潺,自山上流下,听来亦是心旷神怡。
  默默在山脚站了片刻,苏桦身子忽然一震,看着眼前缓缓走来的女子,竟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女子穿着一件寻常的素白衣衫,神情冷淡,一步步从山间小路走来,有时石块挡在路上,便也像寻常女子那般低下身子小心踏过,遇见荆棘,也会敛起裙摆避开,就这样一小步一小步走到了苏桦面前,理了理衣衫,这才看向苏桦,淡淡问道:“找我有什么事?”
  苏桦嘴唇微微颤抖,“师姐……我们,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
  元琴歌仍是冷淡地说道:“不记得了。”
  苏桦心中一痛,缓缓闭上双目,片刻后睁开,道:“师姐,这块令牌,你还记得吗?”
  说着,掌心一番,那一枚星空玉璧便出现在了元琴歌的眼前。
  元琴歌默默看了片刻,道:“千年过去,谦君也早已亡故,如今再给我看这些,又有什么用?”
  苏桦见她神情冷淡,始终没有一丝波澜,心里更觉难受,又被她这番话呛了一下,过了片刻,才说道:“元师姐,我知道你一直在汉水之畔静修,千年来早已斩断尘缘,不问世事。不过人非木石,焉能无感?我修道千年,如今虽还是青年样貌,却已是大限将至,天道渺渺难期,实在已无‘朝闻道,夕死可矣’的壮志,不过是不愿祖宗基业毁于你我之手罢了。”
  元琴歌道:“天下大势,多我一人,少我一人,又有什么变化?皆循天道而已。”
  言下之意,对上清数千年的道统,竟也没有什么留恋之心了。
  苏桦张了张嘴,最终叹了口气,道:“师姐,若你真的不在乎,就不会来了。当初谦君这孩子没有求过你,这一次,就算是我代他求你一回吧。”
  元琴歌侧目望向溪谷山的山巅之处,道:“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既然来了,我随你上去便是。”
  苏桦知道元琴歌既然肯来,自然不会凭空离去,听她这般说了,便将手中那枚星空玉璧递给了她。
  元琴歌手微微一动,却没有接过,而是侧过了目光,向山上走去。
  苏桦见此,无奈地摇了摇头,也随之跟上。
  溪谷山山顶,玲珑泉处。
  阑珊宫主姜小雅端坐于泉旁巨石之上,盘膝而坐,膝上是一把五弦琴,素手轻扬,广袖罗衣,水气氤氲,有如世外之仙。
  元琴歌走到其身后,听了片刻,有些诧异地望了苏桦一眼。
  苏桦虽然不如姜小雅和元琴歌这般精通音律,仔细听去,却也听出了这是一首古曲《酒狂》,乃是佯狂之曲,既是清高狷介之音,又有激愤难言之意,不知姜小雅在此处弹奏此曲,又是何意?
  彼此都是星君,相互靠近便有感应,元琴歌和苏桦见姜小雅仍在奏曲,便也不出声打扰,只在一旁静候。
  片刻之后,山巅又多出数人,有道一门的,也有真阳府的,乃至太一教的。
  姜小雅仍是独自弹琴,如此又过去一刻钟,四周竟已有十几位星君,五大道门及两大道教的星君皆在其中,中天元老,已是近半汇聚于此。
  “宫主好雅兴。”
  一曲终了之后,玲珑泉旁,不知何时又多出了一位白衣丽人。
  姜小雅淡淡一笑,挥手之间,五弦琴便消失在衣袖之中,身子一动,从泉畔巨石上跃下,道:“见神州万千百姓流离失所,心有郁气难言,故借此琴曲聊以抒发一二。”
  天雪道:“若是宫主真这般想,早日止戈,也是人、妖两族之福。”
  姜小雅微微颔首,凝眸远眺,道:“既然诚心议和,何必躲躲藏藏?”
  “呵呵,来迟一步,还望见谅。”苍老的声音从天雪后方响起,云烟涌动,天狐妖王从半空中落下,背负着双手走到了天雪身旁。
  “哼,人族星君,最是诡计多端,今日来了这么多人,岂不是包藏祸心?”另有一矮胖老者随之落地,身材虽是矮小,却是仰着头,神情倨傲,睥睨一众星君,正是羽蛇妖王。
  天狐妖王另一侧,还有一位驼背的白发老人,杵着拐杖,慢悠悠地从云端落下,正是陵鱼妖王。只见他蹒跚地走上两步,道:“这么多人,可不好对付啊。”
  姜小雅及一众星君见了这三个看似弱不禁风的老头子,都是神情凝重了几分。这几位妖王都有千年之寿,乃是南国元老,单打独斗不逊于在场任何一位星君,在中天星君之中,亦是负有盛名。
  片刻之后,南国四大妖王亦是降临,四大妖王与南国上一代妖主火妖玫樱关系匪浅,皆是同辈,听闻姜小雅知晓其消息,自然是携手而来。
  姜小雅见此,往身后看去,紫微宫来的是七曜星君和北斗星君,道一门来的是危宿星君和角宿星君,真阳府来的是太尊星君和灵台星君,上清则是明堂星君和西斗星君,净明宗是室宿星君,太一教是太一星君和华盖星君,五道教是亢宿星君,还有神州流水阁阁主阴德星君,算上她自己一共有十四位星君,只要妖主不来,南国众妖王纵然齐至又能如何?
  收回目光时,却见天际隐隐阴沉下来,众星君抬头望天,皆是脸色一沉。
  只见天际之上,掠过一道巨大身影,双翼若垂天之云,卷起漫天风尘,随着一声清澈嘹亮的长鸣,那盘旋在天际的神鸟青鸾终于落地,化为一位绝代佳人。
  在青鸾妖王身后便是妖无情,方一落地,紧跟着便是六大妖王,乃是南国妖廷六卿,分别是仙鹤妖王、角羊妖王、麋鹿妖王、火蚁妖王、巨獒妖王和黑蜂妖王。
  南国妖廷创立不过三年,便有十大妖王齐至,自然不是天雪一一说动的,众星官见此,都将目光放在了妖无情的身上,心知她才是这次议和的决策者。
  西斗星君目光落在妖无情身上,忽然瞳孔一缩,暗暗心惊。短短三年之间,这位南国妖族的少主竟已是变得神秘莫测,连他也难以看透,若非身怀遮掩天机的至宝,便是渡过雷劫,晋升了天妖。
  天雪见此,对姜小雅说道:“当初商君你说知晓我妖族上一代妖主和凤翎扇的下落,相约于此地公诸于众,如今两族高层泰半汇聚于此,不知商君可曾满意?”
  姜小雅道:“火妖和凤翎扇的下落,我自然知晓。不过两族议和,南国又能拿出什么以表诚意?”
  天雪听后默然不语,望向妖无情,南国群妖神色各异,谁都没有率先开口。
  一国不容二主,如今的妖主乃是云妖颜玉,若是真的找到了上一代妖主火妖玫樱,势必造成南国大乱。
  妖无情上前两步,看着姜小雅,道:“商君可是真想议和?”
  姜小雅眼里如有万千星河,从众妖王身上扫过,与青鸾妖王对视片刻,这才转向妖无情,道:“自然。”
  妖无情点头道:“好,但仅凭一条消息便想让我南国罢兵,却是不够。除非中天再拿出五株神药,万株灵药,百枚天品丹药,千枚上品丹药,十件天品法器,百件上品法器和五百张天品符箓作为南国劳军的军费,如此方显诚意。”
  姜小雅听后愕然,众星君亦是面有愠色,法器市价是丹药的十倍,丹药市价是符箓的五倍,天品更是上品的二十倍,中天修道者以灵药作为货币购买丹药、法器和符箓等,一张上品符箓恰好与一株灵药价格等同。如此算来,不算那五株神药,妖无情所说的这些灵药、法器和符箓加起来价值便足足等于五万株灵药,何况神药无价,一般无人会拿来出售,往往一万株灵药中才有一株神药,说神药价值一万灵药也不过分。
  在中天皇朝,凡人想要延年益寿便会购买灵丹灵药,若以黄金白银来算,一株灵药是两千两黄金,也就是二万两白银,十万株便是二十亿两白银,这般天价的劳军费,还是给妖族的,又有谁会同意?
  在短暂的沉默后,姜小雅摇头道:“不行,南国要的未免太多了。”
  妖无情本就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听她这般说,便轻轻一笑,道:“那好,军费之事可另行商量。听说神州流水阁中便有一株神药,取来先做抵押,也未尝不可。”
  流水阁阁主阴德星君恰好在场,听了妖无情此语,脸色一变,含怒拂袖道:“痴人说梦!”
  姜小雅亦是说道:“神药乃是阴德道友所有,又岂能拿来交易?”
  妖无情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道:“单凭一条消息,便想让我南国罢兵,究竟是谁在痴人说梦?商君若说那上任妖主在北冥之中,莫非也要我们远渡重洋,去北冥寻那妖主吗?!”
  姜小雅不为所动,淡淡地说道:“听无情少主的意思,若是那火妖玫樱在北冥,便还是让她死了的好,倒也省去了搜寻的功夫。”
  此语一出,群妖变色,妖廷的十位妖王尚且还能克制,四大妖王却是与火妖玫樱交情不浅,天鹰妖王当即上前一步,道:“玫樱真的在北冥?快说!”
  天鹰妖王额角和鹳骨略高,眼眶深陷,一对鹰目锐利而深沉,看去极有威压,姜小雅却只是嗤笑了一声,并不理会。
  白虎妖王看了看沙狐妖王,见平素最关心玫樱的他竟是不为所动,暗暗感到奇怪,又看向青蟒妖王,只见她的眼里也有些狐疑,当下心中一凛,觉得此事颇有蹊跷。
  妖无情叹了口气,道:“看来商君并无议和的诚心,若真为万千生灵计,又如何会在乎一株神药?”
  姜小雅抬头望天,忽然冷笑一声,厉声道:“莫非南国与我中天相抗,便是为了区区一株神药?妖魔心腹之患,我久欲除之,岂容言和!”
  此语一出,群妖大惊,便是许多应邀而来的星君亦是愕然不解。
  妖无情听后微微一怔,却见姜小雅手心闪过一点幽光,如黑色漩涡,翻转扩大,在刹那间笼罩了她。
  “小心!”青鸾妖王在一众妖王之中修为最高,在姜小雅说出那一番话时便注意到了她掌心浮现的一点幽光,忙伸手去拉妖无情,却还是慢了半步。
  一道幽光划破长空,在刹那间从妖无情身上洞穿而过,直刺向青鸾妖王!
  “离魂锥!”
  青鸾妖王见此,仰天长啸一声,背生双翼,卷起飓风,那一枚暗黑色的小小离魂锥却在这飓风中摇摇摆摆地前进,最终被青鸾妖王一爪拍下。
  青鸾妖王速度在此间为第一,抓住妖无情,双翼一动,已是在数十里之外,低头看去,妖无情腹部已是被离魂锥洞穿,血流不止,竟是呈现深黑色。
  “退……”妖无情仰头看天,脸色苍白,只来得及说出这一个字,便已经昏了过去。
  “商君!你做什么!”事出突然,直到此刻群妖和众星君才反应过来,天雪不可置信地看着姜小雅,神色既失望又愤怒。
  姜小雅伸手一招,离魂锥便又飞回她的掌心,听见天雪此问,竟是冷笑不止,“诸位看看这天!大帝已经出手,还犹豫什么!”
  众星君听后,皆是仰头望天,才惊觉天空竟然已是阴沉下来,无边妖气冲天而上,另有璀璨星空,竟然透过白日显现!
  白日见星空!大日凌空,却有万里星河闪耀,爆发出堪比日光的强烈星光,这种奇异天象唯有一个解释,紫微大帝展开了自己的星域,以紫微垣而展开的整片北天星域!
  “不好,紫微和山妖交战了!”天狐妖王见多识广,望见这一异象,亦是大惊失色。
  “退!”青鸾妖王见妖无情非但身负重伤,更是中了剧毒,神色变幻,终是下了决心,长鸣一声,化为遮天蔽日的神鸟青鸾,腾空而起。
  “拖住南国群妖!待大帝击破圣国之后,天下便再无妖患!”
  姜小雅见青鸾妖王想逃,身子一动,亦是站在了云端,挥手之间,离魂锥吸纳天地阴气,再次朝着青鸾妖王射出。
  离魂锥作为天品法器,本身便有无量威能,此时飞射而出,穿透层层虚空,青鸾妖王飞得再快,也避不了这一击。
  迫不得已,神鸟回首,法相之上,青鸾妖王再次现出人形,伸手从妖无情的身上抽出了龙鳞剑。
  龙鳞剑为妖族至宝,乃真正的仙品法器,一剑出而群妖惊动,若非青鸾妖王有神鸟血脉,也绝对驾驭不了此剑。
  离魂锥直射而来,与龙鳞剑剑气相撞,先是爆发出一阵幽光,渐渐暗淡下去,最终无力落地。
  “杀!”阴德星君先前见妖无情想要他流水阁中的神药,早已动怒,见一场大战势不可免,便展开一片星君星域,亦是追了过来。
  龙鳞剑剑气横贯天地,恍如真龙降世,龙吟声下,剑气斩落溪谷山,众星君和妖王皆是避开,阴德星君结印抵抗,星域万千星辰飞舞,却皆被一剑斩落,这才大惊失色,慌忙避开,只见一剑之下,溪谷山已是一分为二,剑气横贯地底数十里方才休止,足可见这一剑之威。
  此时一众星君和妖王皆已腾空,方忌惮于龙鳞剑之威,却见紫微宫七曜星君站了出来,手持白玉盘,神色复杂地向妖无情看了一眼,道:“不用怕,大帝令我带出了承露盘。”
  与南国一般,中天亦有两件至宝,其一为紫微大帝专用的紫微星神枪,其二便是这传承自上古的承露盘。相传承露盘初为接引仙灵所设,承接天露,润泽苍生,动用之后,重伤垂死之人亦能在片刻间痊愈,而所谓的真元、剑气,却皆能被承露盘化解,被誉为天下第一防御神器,除了那把天下霸道第一的紫微星神枪无物可破。
  众星君见了承露盘,心中皆已了然,所谓议和不过是一场骗局,乃是阑珊宫主姜小雅和紫微大帝莫正阳串通好了,拖住南国群妖的把戏。只要将这些藏在暗处的南国群妖拖住,紫微大帝再率领其余十几位星君出手,出其不意之下,足以击溃圣国大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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