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三章 是非

  “姓杜的!我告诉你,姑奶奶可是元家大小姐,识相的就赶紧把我放了!”
  阴暗的地窖之中,元亓音双手反绑蹲在地上,正对着子黍破口大骂。
  子黍却没有看她,而是坐在一张小桌上,和酒旗、天玑、摇光三位星官开一个星官会议,因为会议的主题是如何处置元亓音,所以特许她来旁听一下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我觉得还是杀了好,一了百了。”酒旗喝了口酒,一本正经地讨论道。
  元亓音听得脸都白了,“你你你个怪大叔!我这么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你都下得去手,你还是人吗?!”
  摇光摆了摆手,道:“不行不行,好歹也是一位星官,怎么能说杀就杀呢?”
  元亓音松了口气,忙点头道:“对对对!我可是南河星官!在天府很有影响力的!”
  天玑轻笑一声,道:“依我看来,还是卖给北国比较好。只不过她已经听了太多不该听的,放她回去前最好割了舌头,刺瞎眼睛,然后再把两只手也给砍了。”
  元亓音听得一阵毛骨悚然,“你……你这个女人怎么这么恶毒?小心生孩子没屁眼!”
  天玑瞥了她一眼,道:“先割舌头吧。”
  子黍咳嗽了两声,道:“这个嘛,我看她还有点用,就留着当筹码吧。”
  “呜呜呜,大哥,你就放了小妹吧!小妹回去以后一定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元亓音一听子黍要一直关着自己,忙挤了挤眼睛,勉强挤出了两滴眼泪。
  摇光接着问道:“那先锁着?”
  子黍点头道:“先锁着。”
  “可以是可以,不过呢,”酒旗看了一眼可怜兮兮的元亓音,又道:“这女娃子鬼机灵着,要找人看好她,可别让她跑了。”
  子黍淡淡一笑,道:“正因为有人看着她,她才容易跑呢。要是你们没意见的话,最好把她锁在一个没人知道,也不会有人来的地方。”
  天玑皱眉问道:“那这澜江县城内,还有什么地方可以锁人?”
  子黍凝神想了想,忽然道:“有了!你们跟我来。”
  说罢吹了油灯,转身便走,酒旗等人虽然奇怪,也跟了出去。
  “喂!你们要拿我怎么样啊!喂!给个结果啊!”元亓音呆呆地留在地窖内,看着四周的黑暗,不禁有些害怕地蜷缩了起来,她被封了穴道,虽然神念强大,可要是没有人那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一刻钟后,子黍等人回来了,子黍手里还拿着一个麻袋。
  元亓音惊恐地往后退,“你别过来!别过来!救命!救命啊!”
  子黍二话不说,先堵住了她的嘴,然后麻袋一套,背在身上出了地窖。
  元亓音惊恐地在麻袋内挣扎,只觉得自己上了一辆马车,然后一路出了县城,越来越远,不知到了什么地方。
  他们不会真的要杀了我吧?
  元亓音想到此处,不禁浑身颤抖,躲在麻袋内呜呜哭了起来。她可是元家大小姐,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谁见了她不害怕,又有哪个敢欺负她?可以说,只有她杀人的份,旁人连动她一根小指也不敢,不料今日却落入子黍等人手中,这才想到自己也可能被杀,也可能像自己玩弄的那些鬼怪一般化为厉鬼,不禁越想越害怕,眼泪止也止不住,在麻袋内哭得泣不成声。
  等到子黍解开麻袋,元亓音已是哭成了一个泪人,子黍取下塞住她嘴的抹布时,她立刻哭喊道:“我招,我什么都招,不要杀我呜呜呜……”
  子黍愣了愣,道:“我们也没让你招啊。”
  元亓音摇着头哭道:“我知道哥哥他们来中天是做什么的,我什么都说,你们放了我好不好?”
  子黍笑了笑,站直了身子,却是不说话。
  元亓音哭得梨花带雨,凄然无比地看着他,只觉得眼前这人比恶魔还要可怕。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眼见子黍不会放过自己,元亓音垂下了头,哽咽道:“那,那只要不杀我,我也招了。”
  子黍柔声道:“别怕,我们只是让你乖乖睡上一觉。”
  元亓音听了浑身一阵哆嗦,“你,你到底想怎样?我真的什么都招了!”
  子黍叹了口气,见她神色失常,只怕再说些模棱两可的话,真就把她吓疯了,只得一本正经地道:“我们又没有内应,谁知道你说的话是真是假?”
  元亓音急切道:“是真的,真的!我可以发誓!”
  子黍“贴心”地道:“这多不好啊。做妹妹的,怎么能这么轻易就背叛哥哥呢?”
  元亓音一怔,仿佛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哥哥,一时神色有些犹豫。
  子黍道:“好了,你就安心在这里睡上一觉,到时候我们自然会回来找你的。”
  元亓音看看四周,一片荒山野岭,哪里有什么可以睡觉的地方?直到她的目光落到了一口棺材之上,脸色一白,险些晕了过去。
  “你,你们要把我活埋?!”元亓音惊恐无比地看着子黍,又看看子黍身后的酒旗等人,只觉得人生从未如此刻般黑暗。
  “怎么说话呢。就是请你到棺材里睡上一觉,这哪能算活埋啊,是吧?”子黍扶起了元亓音,就要往棺材里放,一旁的土坑都已经挖好了。
  元亓音吓得差点晕过去,再也不管背不背叛了,忙喊道:“不要!我哥哥他们是来接人的!我们真的什么坏事都没做!”
  “接人?”子黍放下了元亓音,追问道:“接什么人?”
  “听,听说是西域的一位姑娘。”元亓音惊魂未定的说道。
  子黍哼了一声,抓起她又要往棺材里放。
  元亓音吓得大叫起来,“我说的都是真的啊!都是真的!”
  “西域的人怎么会在中天?”子黍冷笑一声,“你还是进去歇歇吧!”
  “我听到哥哥这般说的!真的!我发誓!不要啊!”元亓音已是濒临崩溃,尤其是看着那棺材盖快要盖上之时更是如此。
  子黍狠狠心,塞住了她的嘴,盖上了棺材,将之推进了土坑。
  沙土翻滚而下,不过片刻,就将这棺材彻底掩盖,沙石覆盖其上,看去与寻常地界没有任何分别。
  “听说古时候有人假死,被关在棺材里,醒来后拼命挣扎着却出不去,就成了冤死鬼。”摇光看着这一幕,忽然说了这么一段话。
  子黍看了他一眼,不知这是何意。
  天玑叹了口气,解释道:“要是我们回去后出了意外,只怕这也是个冤死鬼了。”
  子黍低下了头,默默走了两步。确实,要是他们几人出了意外,或者无暇他顾,想不起来要回到这里,那被关在棺材里的元亓音自然也只有死路一条了。星官虽然可以不吃不喝,但那也是有极限的,尤其是在她这种被封了穴道的情况下,十天半个月也就到极限了。
  “就这样吧。乱世里谁的命不是命呢。”酒旗摇了摇头,先上了马车。
  摇光和天玑默默无言,也跟着上了另一辆马车。
  子黍就要踏上马车,却好似听到了一阵幽咽的哭声,不知是不是幻觉,还是元亓音有意引导,只觉得那哭声极其凄惨绝望。
  转身上了马车,拉着缰绳,走出了两里路,回想着先前摇光所说的话,回想着自己近年来的所作所为,是不是真的因为见多了生离死别,所以也变得麻木不仁了?
  要是在四年前,自己会这样吗?会心安理得地做出这种事吗?
  可她是敌人,何况她还想杀自己,如今把她关在棺材里关一段时间,已经算是他宽宏大量了,不然之前阴鬼阵下,死的可能就是自己了。
  不过说起来,她想杀自己,也不是没有原因的,那也不过是先下手为强罢了。
  对待俘虏,真的要冷酷无情吗?
  马车渐渐远去,哭声也渐渐止息,剩下的就是一片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子黍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了累累的白骨,魔渊下那如山如海的白骨……
  缓缓闭上了眼睛,他忽然一拉缰绳,跳了下来。
  “怎么了?”酒旗奇怪地看着他。
  子黍没有说话,展开身法,又朝着那一处坟地跑了回去。
  酒旗怔怔地看着他,又看看另一辆马车上的天玑和摇光。
  摇光也没有多说,拉着缰绳,将马车赶了回去。
  酒旗苦笑一声,摇了摇头,也是赶车回转了方向。
  坟地上,子黍挖开坟墓,打开棺盖,只见元亓音呆呆地看着天空,眼神呆滞,失去了一切神采。
  他拉着她上来,取下了嘴里的抹布,解开了绑着她的绳子。
  元亓音呆呆地看着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大喊大叫,像是一具行尸走肉。
  子黍暗叹一声,低声道:“回去吧,我不埋你了。”
  元亓音听了这句话,身子颤抖了一下,眼里终于恢复了一丝神采,她看着子黍,忽然之间伸手紧紧抱住他,嚎啕大哭了起来,哭得绝望而伤心,仿佛已经死过了一次。
  回到澜江县后,子黍对元亓音说道:“我们放你回去,但是会在你身上下禁制,你要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或者想反悔对我们动手,那么这个禁制立刻就会发作。禁制发作之后,全身经脉都会断裂,轻则废去修为,重则当场毙命,知道吗?”
  “知道。”元亓音眼眶红红的,比起之前已是听话了许多。
  “好,那我这就下禁制了。”子黍说着,指尖微动,一点星光已是若隐若现。
  “我……我怎样做,你们才会除去禁制?”元亓音见此,又有些紧张地问道。
  子黍看了看酒旗等人,道:“只要你不对我们起恶念,禁制就不会发作,对你的影响几乎是微乎其微。当然,你一定要解开的话,等你们回了北国,你可以再回来找我们解开禁制。又或者……你也可以试着自己解开。”
  元亓音忙道:“我不解!我不解!”
  子黍淡淡一笑,屈指在她背后点了一下,而后道:“好了。这一门五星连脉禁术关系到你的五脏,发作之后有什么后果你应该清楚。”
  元亓音只觉得背后一阵冰凉,片刻后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有些不舒服,这种感觉只是一闪而逝,但心里却蒙上了一层阴影。
  子黍给她下的是上清八素真经当中的禁制,这禁制当初他只见乐萱用过,不过如今已是信手拈来。
  “你们也来下一个禁制吧。”子黍退开几步,看向酒旗等人。
  “好。”酒旗上前在元亓音背后点了两指,指尖紫芒闪烁,显然动用了紫微禁术。
  紫微禁术有一套完整的体系,比之上清八素真经有过之而无不及,子黍也没有看清酒旗下的是什么禁制,酒旗也不解释。
  天玑和摇光亦各自下了一种紫微禁术,这四种禁术交织在元亓音的体内,相当于是汇聚了四人的合力,而且解禁制比下禁制要难上许多,现在即便是星君,恐怕也无法轻易解开元亓音身上这四种相互交织的禁制了。
  刚刚下完禁制,元亓音就哎呦了一声,捂着头叫道:“好痛,头好痛啊!”
  子黍冷笑一声,“看来你不老实啊,心里只怕还在骂我们吧?”
  元亓音捂着头,很是委屈地看了他一眼,“你们这样对我,我,我还要谢谢你们啊?”
  子黍摆了摆手,一副无赖模样,“随便你怎么想咯,反正是你头痛,又不是我头痛。”
  “你!嘶……哎呦哎呦……太过分了……”元亓音伸手指了指子黍,又觉得一阵头疼,只觉得眼前一片头晕目眩,五脏六腑都绞成了一块,一想到子黍说的对她下了什么五星连脉的禁术,又是一阵害怕。
  深深吸了口气,勉强平复了自己的怒气,元亓音可怜巴巴地望着子黍,道:“现在可以让我走了吧?”
  子黍道:“那要我送你一程吗?”
  “不送!”元亓音转身便逃,一溜烟便没了影子。
  酒旗轻叹了一声,道:“只怕这小姑娘不老实啊。不触碰禁制的情况下,她也可以把我们的事说出来。”
  子黍看了酒旗一眼,有些奇怪地问道:“你们不就是这个意思么?”
  酒旗神色有些尴尬,装糊涂道:“什么意思?”
  子黍冷笑一声,转身便走,也不愿再多看这三人一眼。
  明明知道商队有问题,却偷偷躲在暗处不敢动手,只敢找元亓音这样落单的来捡漏,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在北国呢。对于酒旗等人来说,什么秘密不秘密,这支商队赶紧离开中天才是正事,只要不威胁到他们的安全,别人做什么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毕竟什么国家大事,哪有自己的小命重要啊,是吧?
  老实说这也没有什么错,子黍当初也是这么想的,可是这么多年下来,回想自己的所见所闻,回想那些为了他人而死去的人们,回想杨百喜死前说过的话,回想姑姑齐梦裳为了救他而死的决绝,以及自己当初在道一门飞星峰上望见的万千贫民,他就已然明白了自己的内心。自古有言,道不同,不相为谋,他理解酒旗等人的想法,但却做不了朋友,仅此而已。
  默默回到自己住的客栈之中,只见龙勿离正在吃一盘鲑鱼片,神情轻松,无忧无虑,不禁有些羡慕。
  “你回来啦?那个小姑娘怎么样了?”她看了子黍一眼,又夹了一块生鱼片,随口问道。
  “小姑娘?”子黍只觉得她这幅老气横秋的样子有些可笑,“之前被吓得哇哇乱跳的时候,可没见你这么说过。”
  龙勿离脸色一红,狡辩道:“那,那是我没有防备,下次我有了准备,一定要教教那小姑娘怎么做人!”
  子黍嗤笑一声,“还教别人做人,你还是先把自己活明白吧!”
  龙勿离一口生鱼片噎在嘴里,咳嗽了好半天才咽下去,忽然一拍桌子,怒道:“你什么意思?!是嫌我没用吗?!”
  子黍也不生气,只是目光平静地看着她。
  龙勿离被他看得有些丧气,低下了头,道:“虽然我确实……确实没帮到什么忙,可我也在努力学习啊。你们人族不是说吃一蟹,长一智嘛,大不了我以后多吃几次蟹。”
  子黍哭笑不得地纠正道:“是吃一堑,长一智。”
  龙勿离立马问道:“堑是什么东西?好吃吗?”
  子黍叹了口气,道:“堑是一道沟,很深很深的沟。”
  “沟?”龙勿离瞪大了眼睛,“沟也能吃???”
  “能吃啊。”子黍取出了一瓶酒来,默默倒满了自己的酒碗,“这世上的苦有那么多,人不还是一一吃下去了?”
  龙勿离沉默下来,她虽是不谙世事,却不是真傻,已是听出了子黍的言外之意。
  子黍默默地喝着酒,不知为何他越来越喜欢喝酒了,而当初那个山村的少年甚至不知酒是何物。
  “你……是不是有什么伤心事?”龙勿离试探着问道。
  子黍摇了摇头,反而向龙勿离问道:“你在仙境的百年是怎样过来的?”
  “我?”龙勿离呆了一下,掰起手指数道:“吃饭、睡觉、和姐姐聊天,吃饭、睡觉、和姐姐聊天……咦,我还做了什么?”
  数来数去,龙勿离悲催地发现自己一百年来居然只做过这么三件事,三根指头数来数去,却怎么也数不出第四根,不由得急道:“怎么可能?难道我没别的事做了吗?不会吧,不会吧?这一百年我是怎么混过来的?”
  看着龙勿离急得冒汗的样子,子黍忍不住笑出了声,道:“我也和你一样,十六岁之前,只做过三件事。”
  “哪三件?”龙勿离一听,顿时松了口气,只觉得自己还没有那么无药可救。
  子黍又喝了口酒,掰着指头数道:“吃饭,睡觉,和清儿……”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记忆里的人儿,似乎已经模糊了很多。
  “你的姐姐叫清儿?”龙勿离的认识中,清儿大概和祁皇、祁英姐妹一般。
  子黍摇了摇头,又倒了一大碗酒,缓缓道:“勿离,这世上的人很多,事很杂。我不希望你能学全,有些东西,也确实不该学。我只希望你以后做事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错就是错,对就是对,就算骗了全天下,也骗不了自己。”
  “哦……”龙勿离呆呆地看着他,只觉得那一双眼睛从所未见的明亮,悄然触动了心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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