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九章 完颜
“你不怕我再打你一掌?”
元亓音把玩着手中的匕首,神情有些复杂。
子黍道:“没有必要了。”
元亓音看着那青蓝色的刀光,道:“我还是想回家看一眼。”
子黍的回答很简洁,“可以。”
龙勿离倒是有些紧张,扯了一下子黍的衣角,“你怎么就答应了?”
子黍看了她一眼,默默摇了摇头。
没有多余的解释,可龙勿离却已是隐约有些明白。
元亓音熟悉天府的一切,若是不能信任她,在天府只怕是举步维艰。
此时的元亓音已是换了打扮,系着黑袍,手中匕首泛着冷光,像是一名女刺客。
“好刀,”他看着那青蓝色的刀光,忍不住赞叹道。
“它叫海天青,”元亓音将匕首在白纱上一卷,十几层白纱顿时破裂,“是由神鸟海东青从北冥衔来的冥铁所铸。”
子黍点了点头,又道:“只可惜你似乎不太会用它。”
元亓音顿了顿,道:“你若将它给我防身,也不至于被人欺负。”
在近身搏斗上,星官并不会比那些世俗武夫有优势,中天道门都会教授基础拳脚和基础兵器,算是星师弟子的基本功,不过多用来强身健体,少有与人搏斗的。北国萨满多习巫术,对拳脚功夫的招式套路更是不加钻研,只以能否杀人为准,能杀人的便是好功夫。元亓音身为女子,学的拳脚功夫就更少,只练过一套使匕首的刺杀之法,当初若是有匕首在手,只怕十几个塔塔人都不是她的对手。
子黍对这柄冥铁所铸的匕首颇感兴趣,道:“你使匕首,我们过过招?”
元亓音眼里一亮,握紧了手中的海天青,道:“当初老祖宗将这柄匕首给我时,还传了我三招,都是杀人之法,出了手就不能再反悔了。”
子黍笑道:“这是自然。”
但凡杀招,都是要凝聚全身杀气方能使出,若没有将敌人毙于刀下的决心,招式的威力便会大减,所以世俗武林中的高手绝不轻易过招,因为一旦交手,往往就是杀人。
元亓音看着子黍,缓缓道:“好,你小心了。”
子黍点头,指尖一动,已是多出了一柄小剑,正是血剑逐魂。
这本是柄嗜血的魔剑,出则见血,戾气太盛,不过如今子黍修习原道经,又有神剑幽篁从旁压制,逐魂上的嗜血杀气对他的影响已是微乎其微。
他要动用这把小剑,也是因为看出了元亓音手中的海天青绝不会次于逐魂。
元亓音见他也取出兵刃,刀光一闪,便朝着他刺来。
子黍正要接,却见她身子一动,袅娜如风,一头长发披散下来,如帘幕一般自眼前拂过,待要挺剑前刺,她身影又已腾挪。
冷光凛然,如自九幽而出,他只觉得身后泛起一阵尖锐的刺痛,忙转身脱手一剑,飞剑堪堪与一道青蓝刀影相撞,凛冽寒光划破了他背后的衣襟,带出一道血丝。
子黍退后两步,脸色略显苍白,眼里也有着几分惊悸。他没想到元亓音这招这么怪异,竟是用头发晃了他一下,若非他反应及时,元亓音又是实力未复,只怕真要就此丧命在这一刀之下。
元亓音收起了刀,道:“这一招叫雁影分飞,刀上无毒,不过阴气逼人,你若觉得不好受,剩下两招就不要再试了。”
龙勿离有些看不过去,撇嘴道:“什么雁影分飞,干脆叫摇头大法好了。要是不留一头长发,这招不就半点作用都没有了?”
元亓音道:“我这是杀人的法子,本就是要出其不意。”
子黍点了点头,确实,刺客杀人,就是要出其不意,否则招式都被人琢磨透了,又怎能杀得死人?不过海天青虽然无毒,阴气在身上游走,却比天璇的玉寒还要可怕,玉寒只是纯粹的冷,海天青却是阴冷,纠缠不休,仿佛要渗透到全身的经脉骨髓之中。
“这一招是我大意了,接下来的两招你也使出来吧。”
上清大洞真经和原道经同时运转,勉强将体内那一缕阴气压下之后,子黍神情慎重地看着元亓音,已不敢有半分懈怠。
元亓音见他还要继续,略一犹豫,也点了点头。
身影一动,她已是一跃而起,仿佛要从空中落下,子黍方才抬头,又见那不过是一袭黑袍,真正的元亓音却是已经落地,匕首直刺心口而来。
子黍这次不敢懈怠,逐魂飞舞,紧跟在海天青的左右,却见她忽然劈了个叉,竟是钻到他下方,刀光直刺而上,对准了他的小腹。
这一下变化兔起鹘落,子黍大吃一惊,堪堪挥剑朝下刺去,抵住这一道青蓝刀光,却见元亓音已是钻到了他身后。
方要转身,忽然头顶一黑,这才想起她先前抛在空中的黑袍,暗道不好,反应也是极快,脚尖点地,迅速往黑袍落下的方向跃去。
刀光青蓝,冷冽如幽冥地府,从黑袍之上划下,顺着他心口的衣襟一闪,若非他退得快,这一刀早已切开了他的心肺。
子黍落地之后,看着身上破烂的衣襟,虽然未被刀锋所伤,胸口也多了一道红印,阴寒之气在五脏六腑之中游走,不禁升起几分后怕之情。
元亓音见自己全力以赴仍未伤到他,不禁轻叹一声,道:“这是两招连使,第一招叫鱼龙潜跃,一上一下,令人顾此失彼;第二招叫白首红颜,最是凌厉,却也让你避过了。”
子黍苦笑道:“若非我早有准备,只怕真要丧命在你这刀下。”
龙勿离哼了一声,又道:“障眼法,钻裤裆,都是些下三滥的手段。”
子黍正色道:“不然,刺客出招不是比武,只要能杀人便是好手段。”
元亓音听后自嘲地笑笑,“只可惜我从来没用这种手段杀过人。”
身为北国萨满,能用巫术杀人,又何必用这些手段。
子黍道:“现在我也放心些了,虽然不敢完全解开你身上的禁制,但你也有了自保之力。我们对盛乐城不怎么了解,真要找出路,还是要靠你带路。”
元亓音收起海天青,藏于刀鞘之中,道:“你放心,我会带你们平安离去的。盛乐城本是我出生的地方,城内的一草一木我都清楚。”
说罢,转身看看院外,道:“你们跟我来。”
点了点头,随着她出了院子,顺便在院内留下了几十两银子。这里本是一处民居,住着一对老人,他和龙勿离带着元亓音逃来这里时给了两位老人十几两银子,让老人不要声张,先出去暂住一段时间,他们就在此躲过了元家的追杀。
“元家现在要杀我们,贸然找上门去,就是自投罗网。我和完颜家的子雁姐姐还有些交情,你们若不介意,便先随我去完颜家探探口风吧。”元亓音说这番话时,心里还有几分复杂,还是有几分不愿相信自家的亲人真要杀她。
完颜家在盛乐城西,距离三人不远,元亓音绕着街巷转了几条街,便看见了安着两只玄武石墩的完颜府。玄武是北国神兽,豪门大族多摆玄武像镇守门宅,完颜府也不例外。
元亓音现在也不敢走正门,悄悄绕到东墙,看看左右,身子一跃,却是翻墙进了完颜府。
区区院墙自然挡不住星官,子黍跟着龙勿离也跃入完颜府中,只见府内假山池塘,模仿南方林园样式,构造也算精巧。不过北地气候寒冷,植被不如南方茂盛,放眼望去,假山池沼偏多,树木却是稀少,只有几株萧疏梧桐。
元亓音对完颜家也是熟门熟路,在园林小径之中穿行,片刻间已是到了完颜子雁所居的楼台之前。
水榭旁,有一端庄女子正临水眺望,穿一身素白长襟,神情似有几分寂寥,身旁还站着一名留短须的男子,披一件虎皮袍子,顾盼自雄,仪表不凡,看来也是完颜府中的重要人物。
元亓音见了女子,先是一喜,待看到身旁男子,又变了脸色,只默默躲在假山之后偷窥。
那女子自然是完颜子雁了,至于这男子是谁,子黍却也不知,只得跟着元亓音躲在一旁偷听,他来天府的时间虽然不长,但一直跟着元亓音学习狄语,倒也能听懂这二人在说什么。
只听那男子道:“三妹,这次行动,你为何不先和我说一声?”
完颜子雁蹙眉道:“这般时机,错过就不会再有了。”
男子点点头,又道:“可你既然做了,又为何这般心事重重的样子?”
完颜子雁轻叹道:“我只是觉得那圣麟做事别有异心。”
元亓音听到这里,心中一跳,脸色犯白,伸手摸去,又碰到了脸上的伤口。
男子道:“圣麟本是圣国妖族,不过暂住我们完颜府,你本不该将这件事交给他的。”
完颜子雁摇头道:“可除了他,实在没有更好的人手。他若真肯出力,说不定早杀了元亓音。”
元亓音身子一颤,险些要跌倒在地,还好子黍及时扶住了她。
元亓音转身看看他,嘴唇哆嗦,眼里满是恓惶,仿佛无家可归的鸟儿。
知人知面不知心,完颜子雁本是她最信赖的姊妹,在她眼里简直比亲姐姐还亲,不料背地里竟然一心想杀了她,这对元亓音的打击不啻于元家要杀她。
那男子听到完颜子雁这般说,也颇有几分感慨,轻叹道:“我看你们一向玩得很好,不料你也狠得下心来做这种事。”
完颜子雁冷笑一声,道:“很好吗?不过是她自己贴上来而已,若非看在元家的面子上,我都不愿搭理她。如今元家势大,听说又要和宇文家联姻,若真的成了,对我们完颜家必是相当不利。元亓音这小丫头虽然没什么本事,却是蛮能闹腾,我听说那中天来的两人身怀异宝,元家既然投鼠忌器,我们不妨推波助澜,若能杀了她就趁势把这两人一并杀了,不然也要扮做元家人的模样,让她怀恨在心,好好闹上一场。”
男子听了,摇头叹息,道:“只怕等元家查出来是我们做的,就麻烦了。”
完颜子雁冷笑道:“大哥,你想得未免太简单了。元家难道不知道她在盛乐城?我们动手,元家没有出面阻止,就是默认了的意思。要是真杀了元亓音,元家便有借口怪罪我等,然后动手杀了那两人,将宝物全抢回去。可我偏偏要留一手,让元家骑虎难下,他们真动手就是背负了弑亲的恶名,不动手就等着那小丫头闹腾吧,我倒是很好奇,她能闹出什么花样来。”
男子吃了一惊,怔怔地看着她,又问道:“那三妹你觉得,圣麟是怎么想的?”
完颜子雁轻叹一声,道:“这也正是我不解的地方。他和月曦一同前来,却没有随月曦去龙城,反倒投靠了我们完颜家,想必别有用心。”
男子点头赞同道:“我也觉得那圣麟别有用心,你以后要多加提防。”
完颜子雁抿嘴一笑,道:“放心吧,大哥,这次行动,我之所以选他,也是想试试他的用意。”
男子饶有兴趣地问道:“哦?试出什么了?”
完颜子雁摇摇头,道:“现在还看不出来,只能以后再看了。”
男子沉吟片刻,道:“圣国妖族,本就狡狯,我看他也只是暂留我们完颜府,不太可能为我们所用。”
完颜子雁道:“确实如此,只要他不做损害我们完颜家的事,别的也由着他了。”
二人的交谈之声渐低,子黍探头看去,原来是已经走远,再回头看看,则见元亓音紧紧握着海天青,眼里却一片冰冷。
她咬了咬嘴唇,勉强笑道:“看来她才是最想杀我的人。”
子黍道:“还要去元家么?”
元亓音摇了摇头,她已是有些害怕,害怕去见那个真相。
人性本就是很脆弱的东西,经不起一点考验,许多事情,你若真的要刨根究底,得到的往往不是想要的结果。
她看了子黍一眼,柔声道:“你放心,我既然答应了要帮你,就不会再反悔。”
龙勿离嗤笑一声,道:“我可看不出你这么讲信用。”
她看向龙勿离,难得的没有反驳,也没有任何生气或羞愧的神色。
她只是转身默默将左手搭在假山之上,右手紧紧握着海天青。
刀光一闪,血如泉涌,一截小指已是落下!
子黍大惊失色,抢过了她手中的刀,失声道:“你这是做什么?!”
元亓音脸色白了几分,但眼里却是十分坚毅,指着地上的那截断指,道:“若违誓言,有如此指!”
天府本就是民风剽悍的国家,重义轻生,颇有悍勇之风。元亓音虽是女子,对这信义二字,却也看得极重。对敌人,她可以使尽狡狯手段,可对朋友,却绝不会有半分欺瞒。何况,龙勿离的话,已是带有几分侮辱。
龙勿离也没料到她会做出此举,她对世事人心的了解到底太少,何况连子黍也没有意料到。古语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大多数人都只注意到前半句,以为女子同小人都是自私自利,感情用事,睚眦必报之人,所以是绝做不出此事的。
可女子中以死明志的尚不在少数,又何况元亓音本就出自贵族,自有一身傲骨。真要说错,就错在忽略了“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这句话上。世上的真君子毕竟很少,女子已占了一半的人口,剩下的一半中,又大多是小人。所以近乎人人都会犯近之不逊,远之则怨的毛病。
所以有时候至亲也许比陌生人伤人更深,而沾亲带故的陌生人,就更显得面目可憎了。
“我……我不是故意的……”龙勿离呆呆地看着元亓音,脸色也苍白了起来。
子黍忙取出白布裹上了元亓音的伤口,看着那截断指只觉得颇有些触目惊心。他也想不到元亓音竟是这般外柔内刚的女子,可回想当初,却也已看出几分端倪。
若不是真有舍生的勇气,她当初就不会为了掩护哥哥元亓浩和月曦而留下被俘了。至于之后的表现,只能说求生是人之本能,能活下去自然谁都不想死,但这不代表人便没有底线。
先前那一刀速度太快,子黍也是始料不及,没有办法阻拦,不过元亓音既然能做出此举,他也不愿再对她藏着掖着了。
“以后千万不要再做这种事了。”他轻叹着,将断指接回了元亓音的手上。
他没有断肢重生的手段,以他现在对不死筠竹枝的运用也很难做到这一点,可将断指接上,本就在医术范畴之内。
绿光盈盈,在指尖缭绕,元亓音惊讶地发现指尖的剧痛竟然消失了,鲜血也为之止息,断指的切口处只觉得一阵温暖,等到子黍松开手后,那一截断指已是重新回到手上,弯了弯小指,竟没有半分异常,若非地上的血迹,元亓音甚至觉得自己在做梦。
“你是怎么做到的?”她怔怔地看着他,忽然目光移动,落到了他手中的一截竹枝上。
这一截竹枝晶莹动人,似乎还带着几分水露,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一截寻常竹枝,可寻常竹枝,子黍又怎会随身携带?
子黍也不愿对她多说潇湘仙境之事,只是掀开了她的面纱。
“别看!”元亓音闭上眼睛,退后了一小步,想到脸上的刀疤,只觉得比断指还要疼痛百倍。
竹枝在她面上拂过,清清凉凉,还带着些痒痒的感觉,等到竹枝离开后,她睁开眼睛,摸了摸自己的面颊,才发现脸上的伤痕竟然也完全不见了。
她这才明白子黍手中这截竹枝竟有此种异能,也终于明白了为何她当初打伤子黍后,子黍能够恢复地这么快。
“你原来还有这种手段?”脸上的伤恢复之后,元亓音只觉得四周的颜色都陡然亮丽了起来,脸上不禁泛起了几分笑意。
“好了的话,就先走吧。”子黍看了看四周,他们毕竟还在完颜府内,府中高手不在少数,甚至有萨满在巡逻,搞不好就成瓮中捉鳖了。
元亓音点点头,又带着子黍和龙勿离转身离去,她脸上的伤恢复之后心情大好,早已不计较先前龙勿离说了什么,倒是龙勿离自己还有几分过意不去,惴惴不安地跟在后头。
躲过几班岗哨,出了完颜府后,元亓音忽然回过神来,瞪着子黍道:“不对!你既然有这种手段,为什么不一早就拿出来?”
子黍一愣,讪讪道:“那个时候,一时没想到。”
元亓音哼了一声,“什么没想到,你就是信不过我。不过现在我脸上的伤好啦,也就不跟你计较啦。”
脸上的伤恢复后,她的性格似乎也变回了原来的样子,比起刀伤之后,简直判若两人。
子黍对此也唯有苦笑,不过看着她轻快的步伐,心里也觉得轻松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