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章 一剑

  五道教,总坛。
  昏暗的帘幕外,一人正垂首待命。
  “你是说,安常死了?”
  “是,他同弟子前去明心殿,之后便被晏师兄带走,自此没了消息。”
  “晏玄陵他还好好的?”
  “是。之后又去了一趟明心殿。”
  “嗯。”
  “师叔,您说,这会不会是天璇发现了什么?”
  “哦?你和安常讲了什么?”
  “呃,师叔您难道没和安常说过什么?”
  “哼!你这是什么意思?”
  “弟子不敢。”
  “你放心,他心里的顾忌太多,不像你。”
  “是,弟子本就是卑鄙小人,又无牵无挂,所以什么事都敢做。”
  “你以为我是看上了你这一点?”
  “弟子愚钝,自然要靠师叔提点。”
  “呵呵,这世上有野心的人很多,聪明的人也很多,但像你这样既聪明又有野心的人,却是不多。”
  “多谢师叔夸奖。”
  “你方才说,天璇也许发现了点什么?”
  “目前来看,她应该还没有看出什么,不过她要是一直留在五道教,迟早会发现一些什么的。毕竟,她也是个聪明人。”
  “哦?难道比司命还聪明?”
  “司命师叔被权力欲遮蔽了双眼,天龠师叔则容易被身旁人所左右,这些都是致命的缺点。”
  “那天璇呢?”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可能看得比这两人更清楚。”
  “那你有什么主意?”
  “师叔英明,弟子鄙陋之见,不敢先言。”
  “哼,尽管说来便是。”
  “那依弟子愚见,与天璇这样的人物,与其斗智,不若斗力。”
  “哦?你是想再来一次皇庭惊变?”
  “若要赶她走,反倒会让她起疑。放着不管,又太过危险。师叔除非就此偃旗息鼓,等着她自己主动离去,不然只有这一个办法。”
  “偃旗息鼓?如此局面,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
  “所以只剩下了这一个办法。”
  “可天枪不会听我们的。”
  “总会有些‘巧合’的,就像皇庭那次一样。”
  “哈哈,好个‘巧合’,这事就交给你去办吧。”
  “是。”
  那名五道教弟子躬身行了一礼,转身从阴影中走出,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显出几分阴冷。
  午后,清心殿外。
  “啊!呜啊!”
  一名五道教弟子匆匆跑来,尚未到清心殿台阶前,便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清心殿外轮值的正是薛东临,见到这名弟子,怔了怔,连忙带人围了上来。
  “师弟,怎么了?”
  薛东临上前之后,才看到这人左臂一片血肉模糊,伤得不轻。
  五道教总坛之中,谁会如此动手?
  那名弟子神情虚弱地抬起头来,看了薛东临一眼,喃喃道:“黑……黑衣人。”
  说了这三个字,头一偏,竟已是晕去。
  薛东临惊道:“师弟!你醒醒!”
  伸手摸去,见还有气息,连忙和几名五道教弟子抬了下去抢救。
  “出了何事,吵吵嚷嚷的?”清心殿内,走出一名冷着脸的道姑,正是女史。
  薛东临见了女史,上前行了一礼,恭敬道:“回禀师叔,先前有一名弟子被人打伤,跑到清心殿下了。”
  女史皱了皱眉,道:“弟子斗殴的,罚去山下种植半年灵药。”
  薛东临苦笑一声,道:“只怕此事不是弟子斗殴所致。”
  女史挑了挑眉毛,“怎么,还有人敢在我五道教行凶?”
  薛东临回禀道:“那名弟子似乎说有一个黑衣人。”
  “黑衣人?”女史心中一惊,面上却还是冷冷地呵斥道:“天下黑衣行窃之徒数不胜数,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薛东临苦笑道:“黑衣人虽数不胜数,不过敢在总坛行凶,也委实太大胆了些。”
  女史皱眉道:“那名弟子在哪?”
  薛东临道:“弟子这就带师叔过去。”
  女史跟着薛东临出了清心殿,只见殿外拐角处亭子内一群人围着那名弟子,五道教的仙医孙老头正替他敷药。
  “他醒了没?”女史看了眼孙老头。
  孙老头一只眼竟是瞎的,干瘪的凹陷下去,还是个哑巴,为人相当孤僻,医术却十分高明。听了女史的问话,他缓缓点了点头,扶起那名弟子,在弟子背后拍了拍。
  这名五道教弟子果然醒了过来,见到女史就站在他身前,还欲站起来行礼,“女史师叔……”
  “谁把你打伤的?”女史不耐虚礼,径直问道。
  “弟子……弟子就看到一道黑影。”那名弟子被这般一问,也是茫然,说不清是怎么回事。
  女史皱了皱眉,显出不耐的神色,薛东临见此急忙替她问道:“师弟,你是在哪里被打伤的?”
  那名五道教弟子回想了片刻,道:“外院客室。”
  薛东临听了一怔,接着问道:“那黑衣人什么样子?”
  那五道教弟子面有愧色,“我记不清了。”
  薛东临耐心问道:“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那弟子回想道:“不矮,似乎比我高些,是个瘦子。”
  “你看到脸了吗?”薛东临紧接着追问道。
  那弟子茫然道:“好像看到了,又好像没有看到。”
  女史不耐道:“看到便是看到,没看到便是没看到,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那弟子神情有些委屈,低下头道:“回师叔,我只看到那人脸上一片五彩光芒,然后就被打了一掌,接下来就拼命逃了回来,别的什么也不知道了。”
  女史听到五彩二字神色一动,不动声色地点点头,道:“好,我看你也有些累了,先回去养伤,剩下的事我来处理。”
  薛东临看向女史,“师叔,这件事……”
  “不许多说一个字。”女史神色一冷,四周弟子皆是噤声。
  明心殿外,杜子卿又一次走上了台阶。
  近些日子以来,殿前轮值的弟子都知道他是司命教主身旁的红人,是以没有一人拦他。
  不过这一次杜子卿走得却有些慢,似乎在等着什么。
  直到远远看到一道身影经过。
  他嘴角露出了一分冷笑,向身旁轮值的弟子问道:“几位师兄师姐,你们看那边,那不是女史师叔吗?”
  几人听后,都向那看去,恰巧花含露也在其中,瞥了一眼,皱眉看向杜子卿,“那又如何?”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眼前之人有些讨厌。
  杜子卿悠悠笑道:“没什么,看样子女史师叔是去客室了。”
  他说了这一句,便上了明心殿。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都有些莫名其妙。
  女史去哪里,和杜子卿有什么关系?
  外院,客室。
  女史悄然来到了天璇的房间外。
  五道教近段时间接待的客人不多,至于星官,只有天璇一人。
  女史敲了敲门。
  门开了,天璇有些诧异地看着她。
  女史一言不发地看着天璇,忽然间手中拂尘一点,朝着天璇直刺而来。
  天璇一怔,指尖一动,玉寒剑已是提起。
  剑在鞘中,尚未出鞘,可拂尘击在剑柄之上,已是真元激荡。
  “叮叮叮!”
  一连三次,拂尘与剑柄相击,每一次女史想要转动拂尘,天璇都先一步拦住了她的动作,三击过后,女史收回了拂尘。
  天璇仍是神色如常,静静地看着她。
  “仙境之后,你似乎长进了不少。”女史盯着天璇的眼睛,缓缓说道。
  天璇放下了剑,也直视着女史,“有何指教?”
  女史默默看了片刻,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天璇看着她的背影,却不禁蹙起了眉头。
  若真要切磋,她早已来到五道教,女史为何不先找她切磋一番,却要等到此时?
  无疑,女史的动作,更像是一种试探。
  她在试探什么?
  天璇想不出答案,可心里却多了几分疑心,暗自捏紧了剑柄……
  明心殿上,司命端坐于教主宝座中,以手支颐,眼里不时流露出几分思索之色。
  “掌教,大致就是这个情况。”杜子卿拱了拱手,侍立于一旁。
  “你是说,天璇已经投靠了天龠一方?”司命的指尖敲打着教主宝座的龙首扶手上,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杜子卿道:“弟子也只是猜测,先前晏玄陵晏师兄将安师兄叫走后,安师兄就此失踪,似乎也与此有关。”
  司命看了身旁的司禄一眼。
  “司禄,这可都是你的好徒弟。”
  司禄眼里闪过一抹阴冷,淡淡道:“便是父子,亦有灭亲之时。”
  司命听后又看了杜子卿一眼,道:“天璇不是想见我么?你去叫她到幽星台等我。”
  杜子卿一怔,试探着问道:“现在就去?”
  司命目视前方,微微颔首。
  杜子卿拱手行了一礼,缓缓退出明心殿……
  “杀了她,我会给你想要的一切!”
  天枪默默走到幽星台前,理了理鬓角的乱发。
  从皇城到天北,他经历的厮杀,似乎比前半生的总和还多。
  刀光剑影,流血漂橹,这样的场景,几乎每天都在他面前上演。
  亲人、朋友、仇敌,一个又一个在他面前倒下,到最终,举目四顾,竟已只剩下他一个人。这样的悲凉,又有多少人能体会?
  天枪抬起了头,天是阴沉的,微微下着小雨。
  他又想起了皇城的那个夜晚,以及死在他手里的苏九。
  以苏九身份之尊贵,为何会只用那样一把废剑?
  倘若苏九手里不是那把废剑,他或许杀不了他。
  想到此处,他缓缓抽出了背上的盘龙枪,摩挲着枪身的龙纹,眼里流露出几分感怀。这柄枪,早已是他最亲的亲人。
  舍弃了一切道法变化,将全部的真元凝为一体,在枪尖绽放,就像他的人生一样。
  远方渐渐现出了一道身影,是一名五道教弟子,不是杜子卿。
  天枪默默下了幽星台,身影迅速被黑暗吞噬。
  长长的直道,像刀切一样,割在五道教的山头。
  幽星台仍是她曾看过的那个幽星台,身旁的五道教弟子神色恭谨,没有半分异样。
  “为何要到幽星台见面?”天璇忽然止住脚步,看着那名弟子。
  那名弟子一怔,低声道:“这是掌教的意思,我们做弟子的,不敢妄自猜测。”
  天璇一双如明镜般的眼睛看着他,这名弟子不禁有些忐忑,低下了头。
  “走吧。”
  不知何时,她已是收回目光,率先向幽星台走去。
  那名弟子松了口气,忙跟了上去。
  天微冷,蒙蒙细雨从面颊上滑过,说不出的寂寥。
  整条直道上,除了她和那名弟子,再看不到第三人。
  天璇忽然有些惆怅,这样的萧疏冷寂,是很难不令人惆怅的。
  然后她就看到了血,从那名弟子的身上冒出。
  跟着冒出的是一截枪尖,仿佛一朵绽放在血中的花。
  玉寒出鞘,对击,剑尖与枪尖在这一瞬间碰撞,玉寒微微弯曲,她没有用力,身子跟着倒退,如惊鸿掠影。
  “天枪?”
  当她落地之时,已是看到了那名弟子身后的男人。
  天枪神情冷酷,缓缓抽出盘龙枪,道:“你的剑,比苏九快。”
  天璇直言道:“他的剑只是装饰。”
  天枪笑了,嘴角一咧,带着几分嘲讽,“不错,他这样的人,本不必用剑。”
  天璇淡淡道:“你也不必用枪。”
  天枪瞳孔一缩,眼里有了几分怒意。
  他一生以枪闻名天下,若是他不配用枪,天下又有谁配?
  不过,他早已过了会被激将的年纪,冷笑两声,握紧了盘龙枪,又朝天璇刺去。
  天璇没有退,也跟着一剑刺出。
  真元藏于剑锋之内,寒气逼人,如惊雷一闪。
  盘龙枪上,苍龙之影咆哮,可在遇见那一抹剑锋的刹那,却是寂然无声。
  天枪吃了一惊,握紧盘龙枪横扫出去。
  天璇已是倒退,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袖,不知何时已是短了半截。
  “好剑,天下难见的快剑!”天枪不禁赞叹道。
  天璇默默无言,低垂着剑尖。
  天枪见此,眼里闪过一抹厉色,盘龙枪直击而出,如蛟龙如海,纵横腾跃,势不可挡。
  天璇也没有挡,只是一剑又一剑的刺出。
  每一次,她都能避开枪芒,找到直刺天枪的机会。
  天枪也每一次都能避开,可是不知为何,眼里的天璇速度却是越来越快了。
  直到他看到右手泛起的一层寒霜。
  玉寒剑,本就以寒气伤人。
  天枪知道自己不能再等,大吼一声,盘龙枪上的苍龙之影跟着长啸,枪法威势顿时大增。
  天璇手腕一抖,玉寒剑在半空划过一道道轨迹,正是北斗星君闻名天下的七星剑式!
  剑锋在白日里闪过,凌厉无比,可是堪堪到了天枪身前,却忽然一暗,消失不见。
  天枪的枪尖也是如此,时而锋芒毕露,时而晦涩难明。
  那一抹阴暗,正是星域的体现。
  到了他和天璇这般境界,星域已是能够收放自如,悄无声息之中,处处皆可能是星域!
  天枪的手依然很稳,可眼里却已是有了一些动摇。
  天璇的剑很快,可更快的是她的眼睛!
  那是一双空灵如明镜一般的眼睛,目光所至,便是剑锋所指。
  他的眼睛已是有些跟不上她的眼睛。
  天枪蓦然大喝一声,握住枪柄中段,长枪旋转如轮,天璇的剑亦不得近身。
  天枪就此一枪扫向天璇,却不是直的,而是带着些许倾斜,谁也算不出这一枪的轨迹!
  天璇的眼睛比剑快,当这一枪刺来时,剑也有了反应,在空中迅速划过六道剑痕。
  北斗落死!
  七星如棋,落在苍龙七宿之上,天枪手中盘旋咆哮的苍龙之影在刹那间忽然黯淡下去,紧跟着的便是天璇的一剑!
  如死神般的一剑!
  天枪瞳孔收缩,手中的盘龙枪忽然上挑。
  这是他的一招生平绝学,苍龙腾空!
  长枪上挑,速度极快,在那剑尖堪堪刺到喉咙的刹那,率先从天璇的小腹中穿了出去。
  天枪松了口气,毕竟是他赢了。
  可眼里和手上的感觉却不对。
  眼里的天璇忽然消失了,因为那只是一道化身。
  当天枪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终于看到了那从幽暗星域之中显现的一剑。
  比北斗落死更可怕的一剑。
  剑光落定,剑身光洁如初,没有一丝血迹。
  天枪的身子还屹立在原地,过了片刻,才听到砰的一声,落下一颗双目圆睁的头颅。
  他颈口的伤很平整,还结着一层冰晶,所以并没有四溅的鲜血。
  玉寒杀人,从不见血。
  天璇收起了剑,“枪本是霸道之兵,当你用它偷袭的一刻,就已经输了。”
  头颅圆睁的双目眼皮颤了颤,缓缓合上,神情也从惊愕愤怒变成了几分悲苦。
  确实,当他用枪偷袭的时候,就说明他已失去了往昔必胜的信念。
  他已不配用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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