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九章 鏖兵

  天府,姑臧城。
  铁骑在嘶鸣,雪原上的双方彼此对峙,无言之中,早已注定了生死。
  “大哥,怎么办?”
  萧凉顶着亮银头盔,骑着高头大马,望了望身旁的少年。
  此时的阿雅穿着一身银甲,头戴重檐兜鍪,顶着红缨盔枪,看去凛然有少年将军的风范,只是他望着前方军阵的脸色却不太好看。
  “大胆流寇,侵扰县城,按律当斩!”一名千户挺着长枪,枪尖指着阿雅大骂道。
  阿雅没有回话,只是看了看身后的人。
  在他身后,大约有五百人,当中大半是塔塔人的战士,剩下的一小部分,则是他们杀入古台家后自愿投靠而来的,大约有二百人。
  姑臧城中,受到古台压迫的不在少数,萧凉等混混当初也认识城中的不少亡命之徒,这些人有的是走投无路,有的是利欲熏心,总而言之,在阿雅带人打入古台家后,很快就投靠了他。
  世上的事有时就这么简单,他手里有钱,总能招募到那些亡命之徒,若是他再大胆些,甚至能雇佣上千人。
  但是他不会这样做,他不会忘记当初父亲被征召去前线时自己的哭喊,和随后而来的凌辱。北国是个冰冷的世界,不但天气寒冷,人心也是一样,当他的家庭失去父亲后,他就要成为这个家庭的父亲,而当一个县城失去它的主人后,他也要成为这个县城的主人。
  他是亡命之徒,当他决定走这条路时,就已经将自己的性命置之度外。但他杀人,抢劫,甚至造反,不是为了自己的享受,更不是为了功成名就。他这么做,只是因为他想改变这个世界,改变北国所有的不公和欺凌,哪怕是用铁与血。
  没有毁灭,就没有新生。旧瓶不能装新酒,要破灭的,就尽他破灭好了。
  长弓搭起,铁骑飞驰,随着千户一声令下,数千天府铁骑已是朝着他们冲来。
  阿雅抽出了手中的剑,喊道:“杀!”
  “杀!”
  “杀!”
  虽然只有五百人,可看到阿雅冲上去后,萧凉、达歌等人也疯了般冲上去。塔塔人的首领奎木见此,也转身对身后的塔塔战士喊道:“杀了这些蔑乞人!”
  塔塔人常年被打压,对统治天府的几大家族颇为愤恨,听了奎木的话,都是大喊一声,挥舞着狼牙棒冲了上去。
  天府千户眼里闪过一抹不屑,一群乌合之众,不过五百多人,竟也敢正面对抗铁骑冲锋,岂不是自寻死路?
  两军尚未靠近,天府铁骑已是弯弓搭箭,射出了一阵箭雨。
  阿雅见此,喊道:“退!”
  身后的人听了都是一愣,倒是萧凉反应快,赶忙喊道:“退!”
  众人见主帅都自己往后跑了,当即也转过身来,望着后边跑去。
  阿雅的军队里,骑兵不过百人,剩下的四百多还是步兵,不可能跑过骑兵,若真要退,军阵不免大乱。
  天府千户见此冷笑一声,毕竟是一群蟊贼,还未交锋,便已是溃不成军。
  一念及此,他当即快马加鞭,喊道:“冲!”
  身后的数千铁骑跟着冲杀上来,声势浩大,震天动地。
  然而,冲了不到百步,千户只觉得胯下战马忽然不受控制地人立而起,将他掀翻在地。
  冲锋在最前方的数百人皆是如此,战马长鸣,发了疯般乱冲乱撞,竟是纷纷将主人颠下了马。
  “是铁蒺藜!”
  千户落地后只觉得屁股一阵刺痛,伸手一摸,已是鲜血淋漓,才看到雪地深处竟然埋满了铁蒺藜!
  “杀!”
  阿雅见此,又掉转马头,冲杀了过来。
  “该死!”
  千户破口大骂,想要上马,可战马却早已不知跑到了何方,同时脚上一痛,又踩到了一枚铁蒺藜。
  阿雅却很清楚铁蒺藜的范围,冲到千户身前百丈后止步,紧接着弯弓搭箭,一箭朝着千户射去。
  这一箭很准,阿雅家身为军户,从小便学骑射,箭矢正中千户心口,千户身上的银甲挡了一下,人却又栽了下去。
  “将军!”
  身后的将士想要拉千户起来,可忌惮于四周暗藏的铁蒺藜,却是不敢靠近。
  阿雅冷静地放出了第二箭,射中千户左腿,千户惨叫一声,指着阿雅喊道:“冲过去,从两边冲过去!”
  铁蒺藜的布置范围有限,天府铁骑的机动性又很强,听了千户的话,纷纷从两侧绕开,朝着阿雅等人杀来。
  “杀!”
  达歌大喊着,挺起一杆长戟便朝前方挥去。
  “找死!”
  一名百户挺枪刺来,却见达歌挥戟一勾,险些将他勾下马来。
  论武艺,达歌自然比不上这名百户,但此时的达歌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懦弱少年,如今的他战斗,是为了给姐姐报仇。
  古台并没有死,而是逃到了喀合省的省城盛乐,用重金贿赂天府官员,派出了这一支围剿他们的铁骑队。
  所以在达歌眼中,今日的这一战,便是当初古台家那一战的重演。
  十五六岁的少年郎正是最悍不畏死的年纪,百户虽然经验丰富,看到达歌这般红了眼睛的打法也心生几分怯意,打算以守势为上。
  “锵!”
  枪和戟再次交击,达歌大喊一声,竟是挥戟甩掉了百户的长枪。
  然而百户眼里并没有半分惊惶,而是浮现出一抹诡异的冷笑。
  森冷的刀光,也就在达歌挥戟甩开长枪的那一刻砍来,而此时的他身前毫无防备!
  “嗖!”
  又是一箭,正中百户心口,百户双目圆睁,歪头看向另一侧,身子一歪,摔下了战马。
  达歌转过身去,只见阿雅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弓。
  他的心头一热,大喊道:“杀!”
  长戟挥舞,身后的人也跟着冲了上来,双方的战马交错而过,片刻之间,便有四五人从马背上摔落,而剩下的仍在冲杀。
  这一场战斗,一直延续到了黄昏。
  “撤!”
  眼见天色昏暗,天府的铁骑终于缓缓退去,而奋战了一日的阿雅等人回过头来,只见原先的五百多人,如今只剩下不到三百人。
  当然,地上躺着的天府骑兵尸体只会更多。
  阿雅眼前一黑,险些就此晕去,天府的铁骑大多是轻骑兵,以灵巧取胜,少有穿重甲的,厮杀了一日,他也已是到了极限。不过,若没有这一身铠甲,只怕此时的他早已倒在地下。
  转身回顾四周,只见大多数人也早已累瘫在地,解开了皮甲躺着喘气,连动一根小指的力气都没了。
  阿雅见此,大喊道:“兄弟们,站起来!”
  一部分人看向他,另外一些人仍是无动于衷,对他们来说,活着已是殊为不易。
  阿雅大声说道:“想想那些死去的亲人,想想官兵对我们的压迫!”
  达歌握紧了双拳,想到死去的姐姐,不禁红了眼,哪怕已是精疲力竭,仍是翻身上马,默默跟在阿雅身后。
  阿雅接着说道:“天府没有弱者的位置,我们想活下去,只有比他们更强!”
  有一小部分人站了起来,还有一部分仍是躺着不动,他们知道,这个地方很危险,天府铁骑只是暂时离去,若是不能找到安身之处,明日铁骑重来,他们必死无疑。但是,达到了极限的身体,却很难靠意志来调动。
  “打不过的,我们散了逃命吧?”有人半撑起身子,脸色苍白地看着阿雅。
  天府之人最看不起投降,所以他没敢说降,而是说逃。
  阿雅看着他,眼神如荒野上的独狼。
  那人也看着阿雅,身子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阿雅收回了目光,道:“生火。”
  萧凉一怔,不解地看着他。
  阿雅下了马,又说了一遍,“生火。”
  战场上战死的马匹极多,天府士卒随身也带着一些干粮,萧凉和达歌以及另外几个恢复了力气的人架起一口大铁锅,然后割下一匹死马的肉,混着雪水煮起了肉汤。
  夜晚之中,荒野之上,这样生火无疑十分危险,不过以他们的状态,已经无力再行动。
  肉香渐渐飘出,很快吸引了四周的人,那些累瘫在地的人也被饥饿感所驱使,从地上爬了起来,凑到铁锅前。
  很快,煮好了第一锅肉汤,萧凉打了两碗,一碗递给了达歌,和他说了几句,然后转身将手中的肉汤端向奎木。
  他们能活下来,很大程度上是靠了奎木的塔塔战士。
  达歌将另一碗肉汤端给了阿雅。
  阿雅接过肉汤,却没有喝,而是走到了那个先前说要散伙的人面前。
  那人看着阿雅,他的腿上中了一箭,行动不便,至今仍是瘫坐在地上。
  “喝吧。”阿雅蹲下身来,将肉汤递给他。
  这人看着阿雅,没敢接。
  “喝。”
  阿雅又说了一遍。
  这人终于颤抖着伸出手,喝起了肉汤,很快便狼吞虎咽起来,将碗舔得一干二净。
  阿雅拍了拍他的肩膀,拉来一匹好马,道:“这匹马给你。”
  那人怔怔地看着阿雅。
  阿雅转过身来,对着众人说道:“天府的官兵把我们当土匪,我知道这里很多人,也觉得自己土匪。可我知道,我们不是!”
  他的目光看着众人,冰冷的眼神底下,却是炽热的火焰,“我们不是!当初我们只有区区十几人,就敢和奎木大哥杀入古台家,一般的土匪,有这个胆子吗?!有人会说,古台家有金子,有美酒,还有很多漂亮的女人。可是你们有没有看到,他还有铁骑卫队!还有上百匹铁甲马,和精制的火炮!”
  阿雅抽出了手中的剑,道:“你们看,这把剑,就是从古台家抢来的!古台用这把剑杀人,他杀的是什么人?是女人!是老人!是孩子!是所有忤逆了他的人!”
  泠泠剑光之下,是阿雅半张激动的脸,眼里的火光,和地上的火光相互辉映,在寒夜之中闪烁。
  众人都被他激动的语气调动,想到当初横行姑臧城的古台,眼里都流露出了痛恨之色。
  阿雅看着手中的剑,放缓了语调,“当我们杀入古台家的时候,他已经跑了,只留下一群女人,黄金,美酒,还有这把剑。当我拿到这把剑的时候,发过一个誓,就是绝不用这把剑去杀三种人。哪三种人?女人,老人和孩子。”
  阿雅的目光越过剑锋,看着四周的人,“古台家的黄金,我全部分给了大家;古台家的美酒,大家想喝多少便喝多少。但古台家里的女人,我没有让任何人动过。也许你们会说,这些女人全让我自己一个人享用了,今天我可以清楚地告诉你们,没有!一个都没有!为什么?因为她们也是人,和我们一样的人!”
  达歌的眼里隐隐有了泪光,双手紧紧攥着,再感受不到半点饥饿和寒冷,反倒是有着无穷的力气,仿佛想找一个看不见的敌人拼命,直到把全身的血都流光。
  阿雅的剑锋指着地上的尸体,天府骑兵的尸体,道:“包括他们,我们的敌人!还有这个国家里千千万万和我们一样的人!在天府,有贵族,就有奴隶;有高高在上,就有卑躬屈膝;有趾高气昂,就有低声下气!我想问问大家,我们谁没有亲人,我们谁的亲人,包括我们自己,没有受到过别人的侮辱?!当你们的亲人,或者你们自己被侮辱的时候,你们会怎么做?!”
  “杀了他!”萧凉第一个喊道。
  “杀了他!”达歌也嘶哑着喊道。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年轻气盛的少年们在喊,那些青年甚至中年人也在喊,只不过他们的眼里所流露的,却更多是痛苦和辛酸。
  阿雅点了点头,道:“那要是这个侮辱我们的人,是一个大贵族,又该怎么办?”
  众人听后,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面面相觑,都有些不太敢说话。
  天府贵族对奴隶的压迫早已根深蒂固地植入每一个人的脑海,哪怕是这些地痞流氓,看到贵族时心里也是本能地犯怵。
  阿雅一振手中的剑,道:“怎么,你们这就害怕了吗?!今天,我就告诉你们,不要说是大贵族,哪怕是大可汗来了,只要他羞辱我,我也一样要拔出手里的剑!我讨厌弱肉强食,我更讨厌战争,讨厌杀人!可一个人活在世上,要像狼一样敢于露出自己的獠牙,而不是只会像狗一样摇尾巴!”
  “好!”
  奎木走了过来,搭着阿雅的肩膀,向四周的塔塔人说道:“我们塔塔人受蔑乞人,古儿人和乌烈人压迫了这么多年,我们投降了吗?蔑乞人的大首领说‘来,做我的附庸,保你们衣食无忧’,我们答应了吗?天府的铁骑围剿我们,大家躲到深山里,吃树皮,喝雪水,大家后悔了吗?我们要像狼一样活着,像狼一样战斗,像狼一样死亡!”
  塔塔人纷纷大喊起来,“像狼一样!”
  “杀了那些蔑乞人!”
  “和他们拼到底!”
  阿雅看向奎木,低声道:“多谢了。”
  奎木哈哈一笑,拍着他的肩膀,道:“我们是同路人,现在更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还说什么谢不谢?”
  阿雅笑了笑,那原本说是要逃走的人也勉强支撑着站了起来,来到阿雅面前,道:“大将军,我错了,我再也不走了。”
  阿雅道:“我不强迫你,你腿上受了伤,而且,接下来我们还要打硬仗。”
  那人苦笑一声,道:“我的手还可以弯弓射箭,不会拖累大家的。大将军说得对,在这里,大家都是兄弟,真要走了,一个跛子,在天府是活不下去的。大不了,就是一死,死得有尊严,总比活着当狗要好。”
  阿雅看着他,忽然问道:“你叫什么?”
  “乌玛。”
  阿雅点了点头,道:“好,乌玛,一起活下去。”
  “一起活下去。”
  乌玛苍白的脸上也显出笑容,在这样的处境下,活下去,确实是最好的祝福了。
  夜色渐深,阿雅喝了一碗肉汤,勉强打起精神,带着残部趁夜远去,一边躲避铁骑的追击,一边寻找更合适的藏身之地。
  天明时分,阿雅等人看到了远处的一点微弱火光,骑马上前,才看出竟是一处铁匠铺,铁匠铺边上还有几处帐篷,看样子是个小部落。
  打铁的是个须发皆白的白袍老头子,手里的铁块烧得不算红,打起铁来效果不好,但最引人注目的,却是一旁的血池。
  老头子打好铁之后,总要放到血水当中淬炼,这和一般用水来淬火大有不同,看去诡异而血腥。
  阿雅下马走到老人面前,道:“老人家,你打的是什么铁?”
  老人抬起头来,看着阿雅,忽然咧嘴一笑,道:“寒铁。”
  阿雅看着老人,老人又低下头去打铁,而后将之放入血水中冷却,这些铁片都留着一个小疙瘩,穿一个小孔,似乎是甲片。
  阿雅看了一会儿,忽然道:“老人家,能帮我们打铁吗?”
  老人抬起头来,目光深邃地看着阿雅。
  阿雅道:“我们有很多黄金。”
  老人笑了笑,摇头道,“我不缺钱。”
  说罢,看到阿雅的佩剑,眼里倒是亮了几分。
  阿雅解下佩剑,递给了老人。
  老人接过,在手中翻看了片刻,又还给了阿雅,道:“剑是好剑,有富贵气。”
  阿雅道:“您要是喜欢,这把剑就送您了。”
  老人哈哈一笑,道:“老头子我要这剑有何用?你要送剑给我,是想让我替你打铁吧?”
  阿雅见此,也只得点头道:“是,还请老人家教我。”
  老人道:“我老了,打铁的手艺还在,力气却不行了。你们真想学,挑十个少年郎来,我教你们冷锻之法。”
  阿雅喜道:“多谢老先生,不知先生尊姓大名?”
  老人摇头道:“乡野村夫,有何大名?”
  阿雅道:“我听说冷锻是伊汗李家的秘法,老先生知晓此法,又岂会默默无闻?”
  老人听罢,大笑起来,道:“你这少年郎倒是有趣,老夫西阳子,平生以锻兵为乐,素来不理红尘世事,想听老夫的大名,你怕是要失望咯。”
  西阳子在道门之中声名很大,普通人却很少听闻,阿雅道:“原来是西阳子前辈,不知这冷锻法造出来的铁,又有何不同?”
  西阳子道:“热锻铁要把铁烧得通红再打,用水来冷却。这冷锻铁烧的温度却很低,用血水来冷却,打出来的铁有韧性,也更密实。这门手艺不复杂,学起来也简单,但真想量产,呵呵,却是难咯。”
  阿雅听后有些明白过来,道:“很费时费力?”
  西阳子点了点头,道:“成本很高。”
  阿雅听后,不禁沉默下来,过了片刻眼里又恢复了往昔的坚定,道:“不论如何,还请先生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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