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六章 变化
春去秋来,转眼之间,已是过了三个年头。
中天玄元二十三年,天府狗儿年,玄武灵庙之中。
北河星君坐在寒潭边上,钓着他的灵鱼,而龙勿离也坐在一旁,望着寒潭发呆。
“给。”北河钓上两条灵鱼后,挑了一条丢给龙勿离。
龙勿离接过后,却没有直接吃,而是用一根冰晶做成的筷子从鱼口中穿过,而后指尖冒出一缕火焰,直至将鱼烤熟,这才小口的吃着。
北河见了直摇头,道:“都三年了,还改不掉这个习惯。”
龙勿离听后,淡淡笑了一下,道:“要是改掉了,我也不会留在这里了。”
北河吃了灵鱼后,呸了一声,吐出几根鱼刺,擦了擦嘴,道:“你就趁早死心吧,他又不是鱼,还能在水底活上三年?而且他心里没你,早想着别人呢。”
龙勿离听后并不难过,只是平静地说道:“我知道。”
北河叹了口气,道:“你这么个小姑娘,整日陪着我一个糟老头子,要是传了出去,指不定有多少人要骂我呢。”
龙勿离道:“这三年来,我还没有见过别的人来。”
北河冷笑道:“你真当没人来?只不过是你没看到罢了!别的不说,就昨天,还有一批人在外面晃悠。”
龙勿离听后微微一怔,“一批人?”
北河道:“是啊,好像是什么军队,反正我是没见过,这世道,真是乱了。”
“哦。”龙勿离对这些凡俗争斗并不感兴趣,又收回了目光,忽然纵身一跃,潜入寒潭之中。
如今已是夏日,寒潭之水虽然冰冷,但仍可承受,她就在水中这么睁着眼,看着自己一点点往下沉,十米,百米,千米……
上方的潭口越来越小,渐渐变成井口大小,而后成为一个核桃,最后成为一点米粒。
寒冷在加重,黑暗也在加深,她闭上了双眼,仿佛回到了自己出身时的世界,混沌一般的漆黑。
身为螭吻,她本身对水流便异常的敏感,哪怕闭着眼睛,也能清晰感知到四周的情况,灵鱼在身旁游动,渐渐地也离她远去,深入寒潭之下数千米后,四周已是陷入彻底的黑暗,而空间反倒越来越广阔,近乎没有尽头。
在这样的一个水下世界中,子黍到底会在哪里?
她不知道答案,天狼星君已经找过十几遍,北河也找过几十遍,而她,则是在这三年来数百次沉入寒潭,依然得不到答案。
有时候,没有答案,也许就是最好的答案。
她这样想着,任由自己的身体下沉,直至潭底。
什么成就星君的秘密,就像是个精心编造的骗局。这三年来,她没有发现潭底存在任何异常,这一处寒潭唯一有价值的,也许就是北河养的那些灵鱼了。
一日一夜后,龙勿离重新浮出水面,上了寒潭后,却见北河的神色有些古怪。
“怎么了?”龙勿离问了一句,忽然也感知到,这许久不曾有人到来的寒潭,又一次迎来了客人。
走入寒潭的是一名女子,穿着雪白的貂裘,捧着圣洁的雪莲,神色带着几分肃穆和哀戚。
龙勿离看到她后,不禁愣在了原地。
她见了龙勿离,也是一愣,站在原地呆了一会,才勉强道:“你一直都在这里?”
龙勿离神色冷淡,道:“你来做什么?”
元亓音低头,看着手中的雪莲,弯腰将之轻轻放入寒潭之中,看着它在水波上荡漾。
雪莲在天府是有纪念意义的花,各地的萨满教堂中都有装饰,只是不知为何,她却将之带到了这里。
龙勿离看着那朵雪莲花,再看看蹲在水畔的元亓音,心里的敌意也淡了许多。
过了片刻,元亓音站起身来,看着龙勿离,道:“这么些年来,你不觉得寂寞么?”
龙勿离淡淡道:“习惯了。”
元亓音默然片刻,道:“这些年,外界变化很大,你可愿随我出去看看?”
出去么?龙勿离侧目看着寒潭上的那朵雪莲,目光平静里带着几分迷茫。
哪怕到了今天,她也仍然不曾明白,什么是生命的意义。子黍教了她许多人间的事,可还不等她去体会和经历,他便进入了寒潭。
元亓音道:“不论你愿不愿意,我会在外边等你三日。”
说罢,转身出了玄武灵庙,神情举止,都带着大家闺秀的风范,再看不到当初的古灵精怪了。
龙勿离低头,仍是看着寒潭,这些年来,她真正学会的,也许就是沉默。
当一个人学会沉默之后,就会明白,世上有太多的无可奈何,不得不去接受。
北河道:“去吧,去吧,你一个小姑娘,留在这里,又有什么意思?”
“出去了,又有什么意思?”龙勿离叹了口气,仍是坐在寒潭之畔,双脚浸在水中,吸引着水里的游鱼,水面的波纹里,是少女略显忧愁的面容。
三日后,龙勿离还是出了玄武灵庙。
茫茫雪原之上,元亓音正在等着她,而她的身后,还有一支军队。
见到龙勿离后,她淡淡笑了下,指了指身后的马车,“走吧。”
龙勿离看着她,又看了看四周的军士,最终还是随她上了马车。
马车中,元亓音对龙勿离说道:“三年前,长生汗南征失利,国内哗然,起兵自立者不知凡几。三年来,这些起义军经过一番角逐,已经决出了两股最大的势力,一路是黑甲军,一路是白甲军,剩下诸路义军皆奉两军为首,各自占据了天府的半壁江山。”
龙勿离听后点了点头,却并不如何感兴趣。
元亓音见此,又道:“说起来,这两路义军的首领,你也都曾见过。”
“哦?”龙勿离皱眉回想,却并不记得自己见过什么义军首领。
元亓音道:“黑甲军的首领叫赤烈,他是一个军事天才,三年来经历大小百余战,无一败绩,我想这人,你应该还有些映像吧?”
龙勿离回想过往,赤烈的名字,渐渐和一个高傲英武的青年重合,不禁点了点头。
“那白甲军呢?”赤烈的名字,唤起了她埋藏心底的一些记忆,龙勿离忍不住想知道,与赤烈抗衡的,又会是谁,她又在何时见过。
元亓音微微一笑,道:“白甲军的首领,就是当初我们在雪地里遇到的那个少年,阿雅。”
“阿雅?”龙勿离起先吃了一惊,不过有很快释然,低声道:“他果然没有看错。”
元亓音回想当初的情景,神色也稍显黯然,过了片刻,才道:“如今我们已经打下了龙城,再过些日子,阿雅和赤烈,也要展开一场决战了。”
阿雅起兵于姑臧,由南至北,占据台沃省后又从东、南两面发力,一举打入龙城,已是起义军中最大的一股势力,也彻底宣告了原来天府政权的灭亡。而赤烈则是一路向西发展,统一了伊汗省和喀合省、察钦省的西部,与阿雅的军队针锋相对,已是势同水火。
双方的背后,都站着数个天府大家族,可以说,阿雅和赤烈的决战,就是天府东、西方贵族的决战。
“你也参与其中?”龙勿离看着元亓音,元亓音那平静的面容下,显然也负担着不小的责任。
元亓音的笑容有些无奈,“我到底放不下元家。”
龙勿离默然不语,元亓音是元家的大小姐,生来便被灌输着家族利益至上的思想,到底和她是不同的,她没有家,也许只有祁皇和祁英算是她的亲人,子黍对她很好,给她起了一个人间的名字,可说是勿离,他却先离开了她。
世上的事就是这般无奈,像是元亓音这样的家族大小姐,年少时有多少纵情恣肆,成年后便有多少克制隐忍,因为家族的重担压着她,让她再不能任性地去做决定,也不能单凭自己的喜好行事。
“你现在,是要去哪?”龙勿离忽然问道。
元亓音道:“龙城。在那里,你应该能看到一些熟人。”
龙勿离点了点头,忽然掀开车帘,看着外面的风景。
一片茫茫的白雪,和当初一样,只是当初跟着子黍在北国步步惊心,却是不曾好好欣赏过四周的风景。
她看了看,又放下了帘子,一片苍白的雪景,看多了,便觉得无聊了。
三日后,她们到了龙城。
守城的士卒认出了这是元家的马车,连忙开门迎接,而城中的格局,也和三年前大有不同,起码萧相国的相国府如今已是一片荒芜。
元亓音道:“如今支持阿雅的,除了我们元家,还有宇文家,台沃省的赫叶家,以及龙城乞颜家。剩下的完颜家,慕容家,李家和萧家,则是站在赤烈那一边。萧相国府原先是萧家在龙城的分支,龙城城破之后,就已经带着族人撤离了。”
天府的八大家族,对应着的便是八位大萨满,也即星君。天府一共有九位星君,北河星君除外,剩下的八位星君如今已是各自站队,彼此势均力敌,可见免不了要一场大战。
龙勿离对北国的变化虽然不太感兴趣,听元亓音一路上和她说了这么多,也能感受到局势的紧张,不禁望向那远方的扎罗雪山,道:“你们天府乱成这样,那位太微教主,便不出来管管么?”
元亓音神色复杂,道:“如今的太微教主,就是月曦。”
龙勿离大吃一惊,怔怔地看着元亓音,怎么也不敢相信,当初的月曦,会在短短三年内成为北国的太微天帝。
元亓音道:“具体内情我也不是很清楚,如今我们四大家族商议后,就是先上山去拜见教主,要是能得到她的支持……”
后续的话,元亓音没有说,也不必说,月曦身为如今的太微教主,若是能做出一个决定,天府如今的内乱,即刻便可消弭于无形。
龙勿离问道:“我也去么?”
元亓音笑道:“你若是能去,自然最好了。”
龙勿离吐了口气,望着龙城上方的扎罗雪山,忽然又问道:“阿雅呢?”
“我带你去见他。”元亓音转身,带着龙勿离进入了龙城中心,巍峨的王宫之中。
“大汗,有人要见您。”带刀侍卫通报之后,元亓音才带着龙勿离进入王宫内院,只见阿雅端坐王位之上,虽是年少,却也仪表堂堂,已是有了几分天府大可汗的风范。
见到来人是元亓音和龙勿离,阿雅先是一怔,紧接着忙起身相迎,道:“龙姐姐,这些年来我一直打探你和杜大哥的消息,却没有半点结果,想不到今日能够在此相见。”
他说这些话时,并不显得相当热情,可眼里的喜悦却也十分真诚。
当初若不是遇到了子黍和龙勿离,纵然天府大乱,他一介草民,又如何把握得住这个机会?虽然这三年来他的经历和子黍等人已是没有半点关系,可当初子黍对他的救命之恩,阿雅又岂会忘记?
“杜大哥呢?他怎么没有一起来?”阿雅转头张望,却一直没有见到子黍的身影。
这些年来,元亓音也和阿雅讲了些许杜子黍的事,但都只是无心之言,有感而发,却不愿向阿雅讲玄武灵庙中的一切,阿雅如今还以为,杜子黍和龙勿离这般的世外高人,早已是云游一方去了。
龙勿离和元亓音的神色都有些异样,阿雅此时也颇善于察言观色,收敛了些笑容,又道:“王宫中还有不少地方,我先安排两位姐姐休息。”
“不必了。”不知为何,龙勿离有些触景伤情,道:“他果然没有看错,如今你已是取得了一番功业。不过还有强敌在侧,不可掉以轻心,若是真的能够统一天府,还望你能善待子民,不要再像当初那样吧。”
阿雅神色一敛,正色道:“龙姐姐的教诲,阿雅定当铭记在心。”
“嗯,走吧。”龙勿离转身,不顾阿雅的挽留,径直出了王宫。
元亓音也看出龙勿离有些心不在焉,便道:“今日先休息一宿,明日便去见月曦吧。”
“好。”龙勿离点头,随着元亓音走了一段路,又想起了什么,问道:“你哥哥呢?怎么没有见到他?”
“哥哥……战死了。”元亓音说这些话时,眼里又流露出几分楚痛。
天府大乱之时,元亓浩为保护家族基业与义军作战,却被人暗杀而死,元家之人追查下来,多多少少,便与完颜家有关。
如今完颜家已是西去伊汗省,和李家、萧家和慕容家共同支持黑甲军,双方彻底撕破脸皮,势不两立,元亓浩的身死,也是其中的一根导火索。
龙勿离听了之后,点了点头,也没有什么表示。
这三年来,生离死别,想得多了,或许也就麻木了……
翌日,元亓音便带着龙勿离,约上了另外三大家族之人,一同上了扎罗雪山。
宇文家来的是宇文燕秋,赫叶家是赫叶娜娜,而乞颜家,则是家族长子乞颜良,也是一名一等星官。
龙勿离见到宇文燕秋之后,第一句便是:“你能算得到未来吗?”
宇文燕秋听后一怔,摇了摇头,道:“现在就有一部分因素,决定着未来的走向,但是我算不出完整的未来,没有人能算出完整的未来。”
就像是事物的生灭,各自有其规律,说一个小孩可以活一百岁,这是合理的,可若是说一个百岁老人可以再活一百岁,除非他是修道之人,否则无人相信。小孩为何能被预测到可以活一百岁?因为孩子的生机旺盛,而老人的生机黯淡,这就是决定未来走向的因素,但人世充满了意外,也许哪天飞来横祸,这个孩子夭折了,所谓一百岁的预言,自然就不准了。
天地变动,周流不虚,哪怕是占卜,也要看一时一刻的影响,进而决定未来的走向,又岂是一成不变的?因而无人能算出完整的未来,宇文燕秋神魂在古魂罐中磨砺多年,更是深知这一道理。
龙勿离听后,轻叹道:“既然算不出,那便不算了。”
宇文燕秋听后心中一震,一直拘泥于占卜测算的她,听到龙勿离这句话后,竟是隐隐有了顿悟。
无为,则无不为。费尽心机算出的一切,又岂能胜得过天意?所谓的占卜,本身就带着几分窥测天意的性质,可人毕竟是人,人不是天。
“多谢。”宇文燕秋低声向龙勿离谢了一句,只不过龙勿离自己却有些不明白她是在谢什么,也不知道,这一问题困扰了宇文燕秋多久。
扎罗雪山之上,冰宫中,月曦端坐教主之位,神色肃穆,俨然一副冰雪世界的主宰。
龙勿离见到月曦之后,已是很难将眼前的月曦和当初的月曦视为同一个人,如今的月曦,在她眼里,已是古井无波,深不可测。
“几位造访冰宫,不知有何要事?”月曦开口问道,仍是坐在教主宝座上,神色平静,似乎早已明了几人的意图,却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几人中唯一的男子乞颜良躬身向月曦行了一礼,而后道:“回禀教主,完颜、慕容、李、萧四家图谋篡逆,狼子野心,还望教主明辨是非,早日予以决断,还天府百姓以太平。”
月曦道:“不久前,他们几家的人,也是这般说的。”
乞颜良心头一震,看着月曦,不知她到底是支持哪一方。
月曦起身道:“回去吧,你们两边,我谁也不帮。”
说罢,转身从后侧出了冰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