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章 放下
南国,妖都,王宫后殿。
妖主颜玉神色凝重地看着床上女子,小薇则是站在一旁,脸色惨白,心神不宁,怔怔地望着屋内的瑞脑香炉。
“三个月了。”颜玉忽然轻叹一声,转身看向小薇。
“什么?”小薇看了她一眼,嘴唇轻颤,仍是有些恍惚。
颜玉望着她,先是皱起眉头,而后又摇头轻叹,道:“从她身上的伤口判断,是三个月前受的致命伤。”
小薇抿了抿嘴,道:“可是又有谁能做到这一点?”
颜玉又回头看了一眼天雪,“若是无心防备,星官亦可。”
小薇忍不住道:“可她在魔渊中生活了千年,论起谨慎小心,只怕天下无人能及,若是连她都无法防备……”
颜玉道:“她有心结。”
小薇闻言默然,过了片刻,又轻声道:“可我们谁没有?”
颜玉脸色为之一变,皱眉在殿内走了两步,又回到天雪身前,指着她腹部的伤口,道:“这是魔气。”
小薇神色一动,对于魔气的难缠,她已是深有体会,可天雪重入魔渊之事也是经过她和颜玉同意的,如今看来,除了魔渊中的神秘生物外,也再无别的可以伤她了。
颜玉接着道:“她既然能从魔渊中逃出来,说明伤她之人实力与她相差不多,但这是致命伤,魔气摧毁了她的五脏六腑,逃出魔渊后便已耗尽她所有的妖元,甚至连出口都没有来得及打开。”
当初天雪要重入魔渊时,颜玉曾给了她一枚内含妖主之力的令牌,可以暂时打开魔渊的封印,但激活这枚令牌本身也需要一定妖元,魔渊只进不出,出口的封印太过强大,若是天雪不急着脱离魔渊,或许还有一丝生机,可在逃出魔渊的过程中,本就重伤的她耗尽了所有妖元之力,恐怕直到今日,那枚妖主令牌才在魔渊封印的压迫之下自行激发,将她带了出来。
小薇听到此处,看向天雪,她的脸上好似还带着几分焦急和不甘,十指紧扣,仿佛要抓住什么东西,却被卡在魔渊封印之中,只能绝望地等待死亡来临……
她等待了千年,煎熬了千年,最终也没能实现那个化解人、妖两族矛盾的理想,而是永远留在了冰冷的湖水之下……
那是整整千年的痛苦和期望啊!
哪怕知道死生无常,可是曾经在魔渊之中生活过,才知道天雪到底忍受了多少难以忍受的痛苦,回想当初她的音容笑貌,看着如今静静躺在床上的她,小薇眼里也不禁缓缓留下了泪水。
殿外,传来了竹杖之声。
小薇回过身去,只见是天狐妖王,拄着竹杖,佝偻着背,有些紧张地朝着账内张望,已是和寻常老人无异。
“进来吧。”颜玉说道。
找到天雪的同时,她便通知了天狐妖王。
天狐妖王有些艰难地迈动步子,来到床榻之前,看着账内的她,竟是放下竹杖,缓缓跪了下来。
颜玉有些讶然,“您这是……”
天狐妖王道:“她是我族的圣人,理应受我一拜。”
颜玉和小薇都是默然,看着天狐妖王跪在天雪面前,缓缓扣头,而后站起身来,抓起竹杖走上前去,掰开了她的手。
手上空无一物,可是掌心却带着血,那是指甲划破掌心所刻下的字。
颜玉和小薇亦是凝神看去,只见掌心上刻着四个字。
天一,女魃!
“是他!”小薇看到天一两个字,顿时想到了当初颜玉晋升妖主时,那出面阻挠的“老村长”!
天狐妖王冷哼一声,看向颜玉,“那女魃乃是上古魔灵,莫非还活着不成?”
当初颜玉曾深入魔渊救出小薇和子黍,之后与一神秘生物交手,在魔渊中能够匹敌妖主的生物,恐怕也只有上古魔灵了。
颜玉摇头道:“当初在魔渊,与我交手的是混沌。”
天狐妖王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惊道:“混沌没死?”
颜玉道:“死的是女魃,我曾经见过一眼,是一个葬身在万千尸骸之中的小女孩,衣青衣,以手掩面,不见容貌,四周生机灭绝,神魂散尽,绝无再生之理。”
小薇听后,问道:“有没有寄魂的可能?”
上古之人,手段通神,死而复生也不无可能,幽篁仙境之中,上古瑶姬便寄生于千年紫灵芝内,而今更是自称巫灵,彻底从仙境中苏醒,以此推之,这位女魃,恐怕也有死而复生的手段。
颜玉没有回答,她也只是在魔渊之中见过一眼女魃,万千骷髅阻隔,魔灵混沌又极其凶恶,魔渊最深处的秘密,世上只怕无人知晓。
天狐妖王道:“相传魔渊最深处时空混乱,方位变动不休,十年如一日,一日如十年,哪怕是数术通神之人,也无法预测其中奥妙……无论如何,天雪既然留给我们这四个字,当中一定暗含深意。”
颜玉道:“此事事关重大,小薇,动用妖国力量,暗中收集所有天一和女魃的消息。”
小薇点头道:“好。”
天狐妖王则是看向天雪,轻叹一声,道:“我们狐族有一个习俗,死后必归祖地,还望妖主大人准许我带她回去。”
颜玉道:“这是自然,不过……”
天狐妖王眼里闪过一丝寒芒,“不能声张,老夫自然懂得这个道理。”
颜玉嗯了一声,又道:“魔渊封印只怕还有另一条出入口,我会彻查此事。”
天狐妖王点了点头,看着床上的天雪,又轻叹一声,道:“累了千年,该好好休息了。”
小薇看着她,眼里有难过也有不舍,只见天狐妖王在天雪额前轻轻一点,她的身形随之变化,最终化为一只小巧的九尾灵狐,蜷缩在床榻之上,仿佛只是睡了过去。
天狐妖王捧起灵狐,将之抱在怀中,拄着竹杖,慢慢向殿外走去。
小薇跟着他走了一段路,直到天狐妖王御风离去,才身子一软,倚靠在殿前青铜柱旁,眼里的泪珠又流了下来,忽然间抽出龙鳞剑,朝着青铜柱狠狠砍去,火光四射,留下两道极深的剑痕,脸上的神情也慢慢由软弱变为坚强,拭去眼角的泪珠后,转身向着妖廷大殿走去。
在那里,她名为妖无情。
因为唯有无情,才不会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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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南岭,界山。
昔日小薇在此诛杀不尊号令的妖族,自称妖无情,而如今朱雉站在界山之巅,后方便是南岭蜘蛛一族的大军。
哪怕妖廷的威势与日俱增,朱雉和南岭蜘蛛一族始终是南国的异类,不服号令,我行我素,妖廷对此也无可奈何。
“上清已是强弩之末,传令下去,各方做好准备,要不了多久,便能彻底攻破山门大阵!”朱雉这般说着,眼里闪过几分热切,她等了千年,所等的,不就是今天吗?
黑面领命,将妖王的旨意传达下去,数以百万计的南岭蜘蛛一族遍布山岭,任谁见了都是头皮发麻。
就在朱雉打算下令出征时,白面忽然来到身旁,低声道:“王上,妖都那边传来了一个好消息。”
朱雉挑了挑眉毛,“哦?妖都还有好消息?”
白面点头道:“是的,密探来报,您的老对头天雪,已经死了!”
朱雉眼睛忽然睁大,抓着白面的肩膀,道:“当真?!”
白面咽了口唾沫,点头道:“千真万确。”
朱雉听后愣了一会,忽然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渐渐疯狂,像是要掏空所有的情绪,四周的黑蜘蛛在这样的笑声中,竟有不少蜷缩在一起,被那尖锐的笑声给活活震死了。
黑面和白面也觉得这声音太过刺耳,不知朱雉是不是高兴过头了,却见她忽然止住了笑声,脸上忽然闪过一抹凶戾的神色,挥手一拂,妖王之力化为妖元,轰击在南岭山峦之上,一时间地动山摇,无数巨石滚落下来,不少黑蜘蛛避之不及,当即被山崩所埋。
“王上!”黑面和白面都是惊恐地看着朱雉,老对头死了,不应该高兴才是吗?可她却是轰塌了一座山峦,无意间杀伤了上万本族的同胞!
“天雪死了,哈哈,天雪死了!”朱雉仰天大笑,神色已经分不清是高兴还是悲伤,忽然间一把抓过白面,厉声道:“怎么死的?说!”
白面被她凶戾的神色所慑,战战兢兢地道:“听说是……是死在魔渊。”
朱雉眼里闪过一抹凶光,“她为什么要去魔渊?!”
白面欲哭无泪,“属下,属下不知……”
“废物!”朱雉一把推开白面,白面顿时砸在远方山崖之上,虽是不死,也是伤得不轻,惊恐地看着朱雉,只觉得自家王上恐怕是疯了。
朱雉仍是在笑,可是笑着笑着,忽然间就哭了起来。
或者说,脸上虽是在笑,可眼泪却流了下来,分不清是高兴还是悲伤。
她和天雪斗了千年,论起修为和手段,她都比天雪要强,可是却输了爱情,而且一旦输了,就是永远输了。
宁谦君早已死去多年,她对上清的执念,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其实还是天雪。可如今连天雪都已死去,那么她千年来的执念,又到底成了什么?
灭绝上清,还娘亲一个公道,这些事如今看来,还有多少意义可言?
知道那一段往事的人,早已寥寥无几。东斗星君如今不知去向,她围攻上清多日,也不曾见他现身,而西斗星君传位给钱钺之后,已是个迟暮老头,恐怕活不了几个月便要驾鹤西去,宁谦君的娘亲元琴歌更是超脱物外,世上难寻,如今连天雪也死了,整个上清与她做对的,只剩下一个后生晚辈钱钺……
千年来的执念终于要达成,她却忽然觉得意兴阑珊,提不起半分兴趣了。
身影一动,朱雉已是消失在南岭界山之上,黑面和白面仍是惊恐地看着她离去的方向,却根本不敢追上去,生怕遇到她发疯,失手将他们给杀了。
朱雉去的,仍是上清,只不过这一次,她却没有惊动任何人。
斩妖崖下,荒草丛中。
朱雉怔怔地看着四周的一切,这里曾是她的家,曾经也有过一段幸福的童年时光。
倘若真相不曾被揭露,又有谁能看出,那些表面上的幸福,实则充满了欺骗?
爱与恨都是相对的,她的恨越深,心里藏的爱也就越深。
只是她性格要强又偏激,得不到的,就宁愿毁掉。
所以她失去了宁谦君,也失去了天雪。
似乎直到今天,她才明白,哪怕毁掉一切,她照样什么也得不到。
或者说,她唯一得到的,只有恨,而恨偏偏是最折磨人的东西。
“你来了……”
苍老的声音从后方响起,朱雉吃了一惊,或许是她心绪太杂乱,竟然未曾发觉到身后还站着一个人。
转过身去,只见苏桦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朱雉的神色冷了下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桦摇了摇头,“一个糟老头子,能有什么意思。”
朱雉冷哼一声,“你算准了我会来?”
苏桦道:“朱雉朱雉,朱为红,雉为离,离卦居南,故终处南方。朱字为水,雉字为风,水风为井,其反为困。井初互鼎,可知少年激进,后互节,终能悔过也。初至四爻为大过,可知曾铸大错;二至五爻为睽,睽为孤独乖戾,内泽外水,体生用,所行皆非本心;三至上爻为既济,阴阳各得其位,此大功告成之象,可知朱雉其人,始乱终吉,始困终通。”
朱雉听后愣了下,不禁皱起了眉头,“想不到堂堂上清星君,也玩起了江湖术士的把戏。”
苏桦摇头失笑,又道:“你若无悔过之心,又何必来此?”
朱雉眼里闪过一抹厉色,“上清已是强弩之末,本王翻手可灭!”
苏桦道:“灭了之后呢?”
朱雉一怔,关于这一点,她没有想过。
对她来说,达成夙愿后,生命似乎也就失去了全部的意义。如今的她已经快要达成这个夙愿了,却也无形中走向了自己生命的终点。
苏桦道:“你我都已是千年之人,纵然妖王的寿命胜过星君,对你来说,又剩下多少年?”
朱雉默然片刻,忽然冷笑道:“你方才说我命相始乱终吉,杀人盈野,无恶不作,也可以得善终吗?”
苏桦道:“善恶在心,心无咎,则行无咎。你若能放下复仇之念,身心通达,又何必在乎善恶报应,何况纵观千年,天下又岂有命定的报应。”
朱雉看着眼前的老人,他虽然早已对她失去了威胁,可站在那里,平静自如,却是前所未有的达观和通透。
印象中的西斗星君苏桦,却并不是这样一个人,仅仅在几年前,他还是一名颇为强势的星君,杀伐果断,爱憎分明,与妖族势不两立,绝不会和她多说半句废话。
变了,一切都变了,似乎短短几年间的变化,比过往的千年还要多。
如今她也没有了杀他的兴趣,只是望着前方的荒芜,怅然失意。
天雪死了,天雪死了……
天雪为什么会死的?如果,她一直在魔渊里,永远永远也不要出来,那该有多好?
过往千年的回忆,越来越强烈地涌入她的脑海,朱雉不禁按住了头,头疼欲裂。
妖气和魔气有些不受控制地逸散出来,苏桦就站在一旁,如今他失去了所有修为,早已是一名寻常老人,在妖魔之气的冲击下也显得十分吃力,可他仍是静静站在那里,不曾后退一步。
“啊!!啊!!!”
朱雉忽然抓着自己的头发仰天长啸,而后慢慢跪了下去,瘫坐在地上,已是泪流满面。
苏桦不禁摇头叹息,“痴儿,痴儿……”
说着,转身往斩妖崖下的一面石壁按去。
石壁凹陷,缓缓露出一间洞府。
朱雉回过神来,呆呆地望着他。
苏桦道:“这便是当初宁剑书和柔丝妖王隐居的地方。”
朱雉怔怔地看着他,又看向那洞府,缓缓站起身来,走向洞府,浑身都轻颤起来。
洞府不大,尽头的白玉床上,坐着两具骸骨,穿着早已褪色的服饰,彼此依靠着,一如千年之前。
斩尽妖魔之血后,柔丝妖王也只剩下一具肉体凡胎,靠在宁剑书的怀中,却仿佛是在笑。
朱雉颤抖着伸出手,仿佛想要摸一摸柔丝妖王的手,那一双仅剩白骨的手……
忽然间,她又停下了手,仿佛是怕一旦触碰到两具骸骨,便会让这千年的依偎化为飞灰。
默默望着两具骸骨,她的脸上现出了几分凄然的笑容。
原来娘亲始终不曾后悔,原来一直都是她错了……
朱雉渐渐低下身子,直至把脸贴在冰冷的白玉床上,抚摸着冰冷的床沿,神色温柔,仿佛回到了娘亲的怀抱。
那时候的她,没有嫉妒,也没有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