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七章 歧路
宇文燕秋站在雪地上,茫然的问着自己。
“你是宇文燕秋。”子黍深吸一口气,道。
“宇文燕秋?”宇文燕秋抓着古魂罐,眼里好似也有了淡蓝色的焰火。
“不对!我是宇文婧!我宇文婧平生最恨的便是你们这些花言巧语,播弄是非的小人!”
宇文燕秋眼里蓝色火光大盛,古魂罐也震颤起来,忽然间又朝子黍挥来一爪。
这一爪,已是凝聚了星君之力,天地仿佛都在这一刹那静止,真元涌动,无形中已是封死了所有空间,唯有那凌厉的一爪。
子黍有些愕然,但好歹有了防备,身影一动,在近乎不可能的距离之下,堪堪避过了她这一爪,而后又出现在了她的身旁,道:“你不是你。”
“我是我!”这句话仿佛刺痛了宇文燕秋,她又一次朝子黍杀来,古魂罐中冒出大片蓝色烈焰,仿佛要将子黍吞没。
子黍身影一动,又离她远了一些,忽然间挥袖一拂,真元凝聚,竟是变化出了另一个“宇文燕秋”。
宇文燕秋呆呆地看着前方的影像,眼神又呆滞起来。
子黍道:“这才是你。”
他自从体会到星君大道之后,还是第一次用出自己的道,反相之道。
而这条道,在如今的宇文燕秋看来,却是她的心魔!
直面自己心底最恐惧的东西,不是心魔,又是什么?
宇文燕秋看着“宇文燕秋”,忽然间尖叫道:“假的,都是假的!”
她挥手之间,真元之力便足以毁天灭地,前方百丈平地都被狂暴的真气乱流掀起,那一道幻影也堪堪破碎。
可是,在真气乱流之下破碎的幻影,又在宇文燕秋停止攻击后渐渐恢复了原样。
子黍道:“看清楚吧,这个才是你,心里的你,不是外物可以磨灭的。”
宇文燕秋怔怔地看着前方,看着另一个自己。
她忽然感受到了,在某种神秘力量的操纵下,眼前的那个人,正是从她自己脱身而来。只要她自己还活着,眼前这个“宇文燕秋”也会一直活着。
就像是影子,永远也甩不掉,永远也无法伤害。
对于丧失了自我的人,直面真实的自我时,心中会是怎样的感触?
子黍不知道,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宇文燕秋。
一个迷茫,一个冷静。
那个虚幻的宇文燕秋,正静静地看着迷茫的宇文燕秋,看似无言,但宇文燕秋内心中必然已是响起了千言万语。
子黍经历过这些,也正是在这样问心的过程中,问出了自己的道。
他不介意让别人也体会体会这样问心的过程,对目前的宇文燕秋来说,这也许是一个清醒过来的好办法。
宇文燕秋收回了目光,忽然手一动,那个被她视若珍宝的古魂罐便跌落在地,如同一个寻常的破罐子,滚到了子黍脚下。
子黍低头看看罐子,又看向她,宇文燕秋紧闭着双眼,眼里渐渐流出了泪,神色似乎极其痛苦,而脸色却分外平静。
过了片刻,她睁开双目,神色间已是恢复了清明。
那个虚幻的宇文燕秋也悄然间化为无形。
她醒了。
“什么是道?”她看着子黍,又看向地上的古魂罐。
子黍没有回答,每个人对道的理解都不一样,先前他也发现了,宇文燕秋虽然有星君的力量,却没有星君的道。她的道是别人的,是古魂罐内那些星君神念所留的,她还没有自己的道,就草率地突破了星君,所以才会在力量的影响下迷失自我。
星君的气息,忽然间减弱了。
子黍看着宇文燕秋,她的目光越发明亮,那星君的力量却在飞速消退,短短片刻间,已是跌落回了星官的程度。
“我走错了。”宇文燕秋看着地上的古魂罐,有些失落地摇头。
道不可外求,她自幼便接触古魂罐,在宇文家历代星君神念的影响之下修行,古魂罐中每一缕神念,都是一位星君毕生的经历和感悟,她凭借这些经验飞速地成长,却也在这一过程中渐渐迷失了本心。
当初宇文晏选择离开,就是因为他早已发觉,她不是原先的她了。
也许,在古魂罐中,在神游太虚之时,她是叱咤风云的星君,快意恩仇,一往无前,可是睁开双眼,她仍不过是一名普通的女子,每日只是枯燥的修行,冥想,不曾参与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也对外界漠不关心。
当她对古魂罐内那些虚幻记忆的认同,超过了对现实世界中自我的认同时,她就已经不是她了,只是这一弊端,直到她尝试突破星君时才完全显露出来。
子黍捡起地上的古魂罐,当中星君神念之强,连他也是一阵恍惚,顿了顿,将它递给了宇文燕秋。
宇文燕秋神色复杂地看着古魂罐,又看看子黍,忽然抿嘴一笑,道:“我就是我,不是其他什么人,是吗?”
子黍一怔。
宇文燕秋道:“谢谢你,以后的路,我会自己走下去的。”
她没有接过古魂罐,而是道:“我从小与它为伴,至于以后,该放手了。”
子黍有些尴尬地看着自己手里的罐子,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要把这个宇文家的传家宝留给他?
“咳咳,”低沉的咳嗽声响起,子黍转身,这才发现,身后竟然还站着一位老者。
这老者看去颇为面熟,子黍愣了片刻,忽然间想起来,这就是之前路上遇到的算命先生。
“老祖宗……”宇文燕秋看着他,忽然低声道。
子黍挑了挑眉毛,原来这位就是宇文家的老祖宗,北国大萨满,八魁星君。
八魁星君向子黍笑了笑,道:“多谢小友相助。”
子黍苦笑一声,道:“这是什么意思?”
八魁星君道:“燕秋她……我和她都有些操之过急了,古魂罐是一个尝试,尝试着能不能走出一条新的道路,事实证明,我们错了,星君之路,本没有捷径可走。”
子黍道:“有得到就有付出,这个道理,人尽皆知。”
八魁道:“但在这一条道上,我们还不知道代价是什么,对吗?”
子黍闻言默然,变强本就是一条相当艰难坎坷的路,宇文燕秋所走的路也许并没有错,只是走得快了一些,急了一些。
子黍顿了顿,又忍不住问道:“你……前辈又是怎么想到,要让我来的?”
八魁道:“算出来的。”
“算?”子黍忽然觉得宇文燕秋之所以喜好占卜之术,都是八魁星君教的。
八魁看着子黍错愕的表情,忽然哈哈一笑,道:“她之前那个状态,能够唤醒她又不伤到自己的,整个北国也是寥寥无几。我虽能阻止她,却也无法唤醒她,这才想到了你。”
当初宇文燕秋就是在他的支持之下走上了这一条路,倘若八魁自己去阻止,只怕非但不能唤醒宇文燕秋,反而会加深她的心魔。
子黍又看看宇文燕秋,宇文燕秋轻叹一声,眼里带着几分歉意,道:“宇文府中和你交手后,我便愈发想尽早成就大萨满之位,以至于走上了歧路。如今想来,所谓因果,大抵就是如此。”
子黍对此也不知该说什么,他原想找龙勿离,却见到了宇文燕秋,心中不免有些失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如今可还安好。
八魁星君好似看出了他的心思,道:“燕秋,当年元家丫头带回来的那个姑娘,你可知道她在哪里?”
宇文燕秋听后默然片刻,向子黍道:“随我来。”
说罢,转身向着北方走去。
子黍也默默跟上。
八魁星君却留在了原地,低头看看手中的古魂罐,摇头轻叹,转身向着龙城的方向走去。
子黍和宇文燕秋一路向北,在漫天风雪之中,穿过连绵的雪山,天地之间一片苍茫。
“有时候,即便算得再准,也改变不了什么。”宇文燕秋走在前方,仿佛是觉得漫长的沉默太显压抑,低声说道。
子黍听着,默不作声。
“人们想学数术,为的是能见微知着,预测未来。预测未来,又是为了能趋吉避凶,得享太平。可若是明道之后,便会知晓,天下虽大,又哪里有什么绝对的吉凶祸福?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宇文燕秋说着这些,眼神明亮而又坚定,子黍听着也暗暗点头,到了一定境界,彼此的感受都是相同的,所谓道,千变万化,却又殊途同归,不同的人或许有不同的选择,但在同一境界上,却都能相互理解。
说到此处,宇文燕秋又顿了顿,转身看向子黍,道:“谢谢你,让我明白了这一点。”
子黍道:“这是你心中所悟,又何必谢我?”
宇文燕秋微笑道:“可若不是你,只怕我还会在这条路上走很远,很远……”
顿了顿,她又道:“数术之道,看似千变万化,神妙无穷,却只是用,不是体。最初的八卦,是观察天地万物而成象,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我们的语言文字,最初也是从摹仿天地自然的物象之中产生。所以精通数术之人,单从卦象之中,便能看出卦意,比起语言文字的描述,自然高了一层,好比一段描述风景的言语,比起一幅山水画,自然是后者更为简洁明了。可是,卦有体用之分,真要说来,描摹天地情状的八卦是体,以此推测祸福吉凶是用,我们这些人,虽然精于占卜测算,却往往忘了这些卦象本身想要告诉我们的道理。”
“卦象本身的道理?”子黍听后,不禁又想到了寒潭之下,他冥冥中感应到的先天八卦,那应该就是八卦之体吧?没有占卜测算,他也不懂那些,却偏偏是从阴阳变化之中,知晓了物极必反,万物皆有其反相的道理。
宇文燕秋点头道:“是的,八卦本身的道理,也是其诞生最初的意义。大道至简,易道至简,正因为至简,所以反倒被我们忽略了,当真是‘百姓日用而不知’。”
宇文燕秋说到此处,不禁轻叹一声,道:“‘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所谓的吉凶祸福,不过如此。纵观八八六十四卦,无一不在说明着这一道理,‘无平不颇,无往不复’,剥极而复,否极泰来,损益之间,自有大道。当初我自认为精于卜筮之道,推测吉凶祸福,无一不中,一心钻研,甚至想以此预测万物,探究整个天地的变化,可扪心自问,所求的仍是趋吉避凶。趋吉避凶,这本是人的本能,可长期专研卜筮之道,却让我失去了面对危机的能力,一味想着如何避开凶险,贪图捷径,失去了堂堂正正之道,久而久之,便走上了歧路。”
子黍听后不禁轻叹,世上的事本就很简单,人们把自己的经验教训总结下来传给后代,代代相传,不知传了几千年,可真正如实按照这些教诲行事的,又有多少人?总要亲身去尝试,直到吃了苦头,才算明白,什么是有所为,有所不为。
坚守正道,又能有所变通,小心谨慎,谦虚自律,又能以诚待人,戒除私心邪念,自然能逢凶化吉,无往不利。六十四卦爻辞所谓的吉凶祸福,无非也就是这些道理,而这些道理却是每个人从小听烂了的,何况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与其按照这些道理去做人,还不如学习些占卜测算来的有用。
所以,宇文燕秋走上了歧路。古往今来,那些精通卜筮的人,虽是号称神算,大多却落得个凄凉的下场,也是因为太过注重于用,而忽略了体,简而言之,便是有才无德。道德道德,有道无德,又如何能称得上得道?那充其量,不过是一种术而已。称之为数术,而不是术道,倒也恰如其分。
易道和数术的区分,也正在此。一者阐述天地之间的变化大道,一者却只占卜测算祸福吉凶,若是不明了大道的本意,就算一时能趋吉避凶,难道还能一世都趋吉避凶?人生在世,总有逃无可逃,避无可避的时候。所以数术也被视为小道,而易经本身,却被誉为大道之源。
宇文燕秋走在前边,露出一个恬静的笑容,道:“以前我总是想着怎样做对自己最有利,现在才觉得,原来之前活得那么累,那么痛苦,那么不自在。不过,现在不会了。”
子黍看着宇文燕秋,点头道:“这样很好……”
他能感受到宇文燕秋的变化,放下那个自幼伴随的古魂罐后,她好似从樊笼之中解脱了出来,有了真正的自我。甚至可以说,现在的宇文燕秋才是真正的宇文燕秋,有真实的喜怒哀乐,有真实的心,而不是之前那副算定了一切,不悲不喜,古井无波的样子。
“我之前曾见过她一次,你看,一直往北走,走过连绵的雪山,就会看见北冥之海,她就在海边。”
从古魂罐中放开了心境的宇文燕秋似乎成了话痨,一路之上,都是她在说,而子黍则是默默听着,偶尔附和一下。
北冥,子黍曾以为很远,很远,却不曾料到,如今他也能看见。
苍茫的海,当中漂浮着碎冰,密密麻麻,无穷无尽,简直比天上的星辰还要多,而在海岸边,竟然还有着一个小小的村落,村人裹着厚实的兽皮大衣,手里提着渔网或者十几斤的大鱼,一个个都忙得不亦乐乎。
对于这种海边的小村庄来说,捕鱼,就是一年四季唯一的生计。
或许是生活在极寒之地的缘故,极少有外人往来,海边村落中的人见到宇文燕秋和子黍,都是惊奇地睁大了眼,低声议论起来,说的话有些怪,不像是北国通用的狄语。
“这些是冰特人,世代在北冥海岸生活,以捕鱼为生。”宇文燕秋对子黍说道。
子黍看着这些海边渔民,大多都长得很壮实,不禁问道:“他们只吃肉?”
宇文燕秋淡淡一笑,这似乎是中天对天府的普遍误解,“你来天府也有一段时间了,可曾见过有谁是餐餐只吃肉的?普通牧民,吃的大多也是青稞小麦和各种奶制品,粮食不足的时候,就向中天去换,要是换不来,就只好抢。”
子黍有些明白过来了,“所以,这些冰特人也常常向你们交换粮食,或者去抢?”
宇文燕秋道:“就是抢不过,所以他们才躲在海岸边沿捕鱼为生。说实话,这里终年积雪不化,太冷了,恐怕也只有他们能够生活。”
两人说话间,只见一群小孩子欢呼着在岸边雀跃,一条渔船缓缓靠岸,船中装满了大鱼,两个身强力壮的冰特人站在船上挥手,而船舷边则坐着一名少女,迎着海风,目光平静。
子黍怔住了,若是他没看错的话,那就是龙勿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