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三章 归来

  上清,玉皇殿。
  钱钺缓缓收起了手中的文书,伸到烛台旁,看着明晃晃的火焰蹿升,将其化为飞灰。
  在他的身前,还停着一具棺椁,外棺是阴沉木,内棺是水晶棺,透过殿内的烛光,依稀还能看到,那水晶棺中的森森白骨。
  又有谁能想到,这白骨生前,曾是名震天下的东斗星君?
  东斗星君的尸骸,是在阑珊宫发现的,而对此,阑珊宫主姜小雅的解释只有两个字:不知。
  师尊离世,师伯无故身死,整个上清的重担,突然间都压在了钱钺的身上。
  如今的上清,虽然仍是位列五大道门,可是无论实力还是势力都已经垫底,反观阑珊宫,威望却早已超越上清派,大有取而代之的势头。整个上清的命运,忽然之间就落到了钱钺的手中,他心中又如何能够不乱?
  “钱师弟,东斗老祖的仇不能不报,不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如今我上清势单力薄,若与阑珊宫抗衡,恐怕是得不偿失啊。”玉皇殿上,另有一人拱手向钱钺说道,正是如今的上清掌门少微。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畏避强权,趋炎附势,岂修道者本心所求?”另有一道苍老声音从玉皇殿外传来,钱钺和少微看去,皆是一惊,竟是上清前掌门天理星官。
  天理星官一生正直无私,从三百年前的灵州之乱一直活到了如今,可以说,在上清除了东西两斗星君之外,威望最高的,便是他了。
  对星官来说,三百余岁,已经算是高龄。如今的天理星官须发皆白,老态龙钟,不过精神矍铄,不减当年,人尚未踏入玉皇殿,手中扁拐已传出敲击声,站在大殿之上,自有一方掌教气度,即便少微也自愧不如。
  “师伯在留仙湖中遇害,阑珊宫不闻不问,月余方将骸骨送回,师弟虽接替师尊西斗星君之位,此时却已是心中悲痛,六神无主,还望天理师兄做主。”钱钺虽然身为星君,自然不会在老前辈面前摆架子,立刻露出悲痛惶惑的表情,朝着天理拱手退让。
  “钱师弟,如今你是上清柱石,万不可轻举妄动,”天理先是向钱钺缓缓说道,而后又转向少微,道:“少微,你如今身为掌门,料理上清大小事宜,不宜以身犯险,然而阑珊宫欺我上清无人,此事决不可善罢甘休!”
  钱钺和少微听后,都是微微点头,东斗星君作为一派祖师,竟然不明不白死在了阑珊宫内,上清若是就此罢休,偃旗息鼓,恐怕要永久为天下人耻笑了。无论如何,必须要向阑珊宫主姜小雅讨一个说法,不解释清楚东斗星君的死因,纵然赌上整个上清的命运,此事也决不罢休!
  不过,做这件事的,不能是钱钺,也不能是少微。若是钱钺亲自去阑珊宫讨要说法,万一出什么意外,上清就真的完了。而少微身为掌教,也不可能放下派内所有事务,就此和阑珊宫死磕到底。
  如此一来,上清派内该由谁去讨说法,三人便也有数了。
  天理星官敲了敲扁拐,道:“老道年事已高,纵然苟活于世,也已无益于上清。想我东斗老祖,千年来抗击妖魔,身先士卒;力保上清基业,不遗余力。名满天下,弟子无数,秉事公正,宽厚无私,岂料如今无故死于阑珊宫内,仅留白骨而归!老道愿以此残躯,身入阑珊宫内,若不能查明真相,九泉之下,又有何面目与老祖相见!”
  钱钺和少微听后,皆是肃然起敬,天理星官这是以死相逼!
  “说得好!天理师兄,我愿随你同去,为师尊讨还公道!”玉皇殿外,又有一人喊道,却是东斗星君的亲传弟子,四渎星官。
  四渎也是老人了,踏入玉皇殿之时,见到东斗星君的棺椁,神情激动,老泪纵横,抚着棺椁道:“若不能报此仇,又有何面目生于天地之间!”
  若无意外,东斗星君不久之后,就该将星君之位传给四渎。不过此时四渎悲痛,却并非因为错失星君之位,而是出自真心实意。
  钱钺见此,想到西斗星君仙逝,心中又是一阵辛酸。在他看来,四渎为人有些奸猾,上清同门师兄弟中不齿其行者甚多,但四渎终究不是大奸大恶之人,此刻念及师徒之情,能够如此奋不顾身,过往种种罅隙,自然也就烟消云散了。
  “好,”少微终究是掌门,此时做出了决断,“天理师兄,四渎师兄,此去阑珊宫,凶险万分,还望二位先回去妥善准备,明日我再召集弟子,挑选愿意同行者同去阑珊宫。”
  天理点头,长叹道:“上清千余年来,从未有如此刻般势单力薄……我等去后,振兴道派之事,全在你二人身上了。”
  钱钺心中沉重,拱手道:“天理师兄放心,我等必守好上清,静候师兄归来。”
  天理仰头大笑,笑声中却满是沧桑与无奈,笑罢,转身道:“我去了。”
  眼见天理离去,四渎也勉强收敛了悲痛,朝少微和钱钺拱手道:“此去若不能讨还公道,还望掌教和太上长老妥善料理后事,不至于……唉!”
  四渎摇了摇头,也没有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玉皇殿。
  少微与钱钺对视,还欲说些什么,却见玉皇殿外已有道童等候,唤道:“掌教师伯,山门外有人求见,还出示了这枚令牌。”
  少微走出玉皇殿,看到了道童手中的上清长老令牌,倒是愣了片刻,莫非此时还有上清长老在外么?可是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因为这枚令牌当中,有着一缕天一星宿的星辰之力!
  “快请他进来!”少微神色激动,要将令牌递还道童,可是又等不及,亲自出了玉皇殿去山门迎接。
  无论杜子黍当年在流水阁闹出了多大的风波,既然肯回上清,便说明心中还是有着上清的,如今的上清正是内忧外患之际,多一位一等星官,便多一份力量。
  少微不知道的是,子黍当初在寒潭之下便已经突破了星君,不过玄武灵庙本就玄妙,掩盖了大部分异象,是以至今也没有多少人知晓子黍成就星君之事。
  玉皇殿内,钱钺侧目望着东斗星君的尸骸,低头沉思之际,忽然听到殿外传来少微的笑声,在这一刻,又有何事值得如此高兴?
  “钱师兄,你看看是何人来了?”少微重回玉皇殿,面露微笑,侧身让开,而其身后,正是早已离开上清多年的杜子黍!
  “杜师弟,你……你回来了?”钱钺见到子黍,却是又惊又喜,喜的自然是子黍重回上清,惊的却是如今连他也看不透子黍的修为了。
  子黍踏上玉皇殿的这一刻,心中亦是感慨万千,当初,他第一次踏入此地,不过是一名小小星师,而在短短数年之间,风云变幻,如今的他,却已然成为了和当年东西两斗星君一般的人物。
  目光从三位道君神像身上落下,看着钱钺,子黍的神色更为复杂,有些艰难地问道:“师尊他老人家,还在么?”
  钱钺脸色一暗,摇了摇头,“师尊已在一年前仙逝了。”
  子黍闻言身子一晃,哪怕心中已是有了准备,可听到这个消息,仍是升起几分悲怆之意。一般而言,星君传位给其弟子后,并不会立刻死去,而是有着数年乃至数十年的时光安享老年,若是苏桦愿意,想要靠灵药多活几年也并不成问题。不过,苏桦或许是真的累了,看透了生死,并没有这么做,而是平静地接受了死亡。
  子黍自然也注意到了这大殿中的棺椁,若是师尊苏桦,恐怕不会放置一年之久。
  少微顺着子黍的目光,已是知晓他的困惑,道:“东斗老祖一个月前莫名死于阑珊宫中,直到今日,方才迎回尸骨……”
  不论如何,苏桦到底能够善终,而东斗星君,却惨死留仙湖中,什么都没有留下。比起苏桦,东斗的死,才真正刺痛了上清众人的心。短短一年之内,上清两大祖师相继归天,这对上清派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
  子黍听后,走上前去,见到水晶棺内的森冷白骨,也不禁感到一阵刺骨寒意,不禁看向钱钺和少微,“这是谁做的?”
  钱钺和少微皆是默然,子黍看着两人的神色,也有了几分猜测,他没有想到,这一次回到上清,上清已是没落至此,“师伯之死,我定会去阑珊宫讨明真相!”
  钱钺听到此处,不禁说道:“阑珊宫主深不可测,我虽继任西斗星君之位,只怕还不能胜她……”
  “无妨,”子黍平静地说道:“我去。”
  钱钺听后心头一跳,“师弟,你莫非已经……”
  子黍点了点头,掌心浮现一缕星辰之力,极为纯粹,乃是彻彻底底的星君之力!
  少微见此,先是一愣,继而大笑起来,“好好好!天不绝我上清啊!”
  尽管当年在流水阁中,子黍已经被中天视作勾结妖族的叛徒,可是有着苏桦挺身力保,上清派内仍有不少人对子黍抱有好感,何况,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区区虚名,又有何用?此时的上清倘若因为名声而将子黍拒之门外,绝对是重大损失。
  钱钺却是心中一动,道:“少微师兄,关于师伯遇害之事,我们仍按原定计划执行。杜师弟归来,算是意外之喜,我却另有安排。”
  少微听后一怔,问道:“哦?钱师弟有何安排?”
  钱钺道:“少微师兄,你可还记得,千年前的元师伯?”
  少微变了脸色,“钱师兄,你莫非还能联系得上元师伯?!”
  明堂星君元琴歌,早在千年前就离开了上清,独自在汉水之畔隐居。这千年来,除了西斗星君苏桦能够联系得上元琴歌,曾请她同赴溪谷山外,世上几乎再也没有她现世的踪迹。
  钱钺道:“师尊生前曾与元师伯有所来往,对这位元师伯的隐居之地也有所了解,不过元师伯隐居之地十分隐蔽,又非寻常人可见,我本想前去寻找,又恐上清无人,如今看来,寻找元师伯的重任,只能交给杜师弟了。若能请出元师伯,上清九千年基业,可保无虞了。”
  子黍听后,点头道:“好,我这便去请元师伯。”
  比起留守上清,一心一意为门派发展做贡献,子黍显然更喜欢无拘无束的生活。不过上清此时正是危机关头,派内必须要有一名星君坐镇。若是只有钱钺一人,便有诸多不便。若是能请出元师伯来,有两名星君坐镇上清,他也可以放心一些了。
  钱钺却道:“师弟莫急,阔别多年,今日方得一见。暂且在派内多留几日再动身也不迟,顺便也可见见其他师兄师姐。”
  子黍听后自然乐意接受,他回到上清,本就是想看看上清这些年怎样了,师兄师姐们又怎样了。
  少微见此,带着子黍走出玉皇殿,道:“杜师弟,如今你已是今非昔比,不若挑个日子举办一场大典,加封师弟你为本派太上长老,以振上清声势,师弟以为如何?”
  子黍听后一惊,思虑片刻,却是摇头道:“掌门师兄好意在下心领了,不过师弟我当初得罪大帝,在中天声名只怕并不好,又天性散漫不喜拘束,只怕不会长留上清。若是此事传扬出去,只怕对上清弊大于利,不若还是去请元师伯坐镇上清为妙。”
  少微听后也不强求,只是点了点头,又道:“师弟言之有理,只怕元师伯不愿出山……”
  子黍道:“我受师尊教诲,方有今日成就,若上清真有危难,定不会坐视不理,师兄放心便是。”
  少微听后,哈哈一笑,道:“有师弟你这一句话,我便也放心了。”
  这般叙谈一阵,少微心知子黍欲见故人,也不再纠缠,和子黍提了提近些年上清派内的变化,便自己回玉皇殿处理派内事务了。
  子黍回到上清的消息,一时并未传开,他在玉皇殿附近转悠一圈,眼见四周并无什么变化,心中一动,便去了神药池。
  如今他的神念足以覆盖整个上清,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很快就发现了一间炼丹房内,四师兄奕真竟然正在端坐炼丹,而五师姐杨香儿则在其后默默注视。
  子黍身影一动,已是来到了炼丹房外,没有直接进去,而是默默站在外边等候,不多时,便听到炼丹房内传来一阵嗡鸣,隐隐有丹香飘散。
  “呼,师妹,这就是金液还丹吧?”奕真的声音传来,平静下暗藏几分欣喜。
  “嗯,”杨香儿道:“丹色尚可,还算不错。”
  奕真笑了起来,“功夫不负有心人,如今我也能算是炼丹师了吧?哈哈哈……”
  杨香儿也跟着笑了两声,不过似乎并不高兴,只是几分苦笑,道:“师兄你……还真是锲而不舍。”
  奕真道:“诶,对了,师妹,这金液还丹如此难炼,炼成之后有何用处?”
  杨香儿道:“凡人服之,可以延年益寿。对于修道之人,则能增长一些修为。”
  奕真听后,连忙问道:“那这枚金液还丹算是什么品级的丹药?起码也是上品吧?”
  “这……”杨香儿的声音有些迟疑。
  奕真奇怪道:“怎么啦?要是值钱的话,我还打算多炼一些呢。”
  杨香儿吐了口气,道:“这枚丹药,就算最好的成色,也只能算作下品。”
  “呃……”奕真愣住了,想来神色相当尴尬。他耗费数月功夫才能炼出来几枚的金液还丹,竟然只能算是下品丹药?!所谓的下品丹药,一般都是那些不入流的寻常星师才会使用,像是上清这样的大派,门下星师弟子使用的一般都是中品丹药了,更别说奕真这般的长老,平时用的都是上品丹药,对他来说,与其服用下品丹药,还不如啃一口灵药药根呢!
  杨香儿轻叹一声,所谓的金液还丹,也就是糊弄一下不懂炼丹的奕真罢了。在丹鼎派之中,这金液还丹,也就是最常见的小还丹,对凡人来说可谓是灵丹妙药,可对修道者来说却几乎没什么用处,本身炼制这小还丹也没有用什么灵药,用的都是凡间可见的材料,能用这些毫无灵气的东西炼出仙丹来才怪了。她之所以让奕真学习先炼这金液还丹,只是因为这是最基本也最容易炼制的丹药,用的也是最基本的炼丹之法,可就是这样,奕真成功炼制出这一炉小还丹还是失败了数次,花了个把月的时间。
  这个天赋实在是……算了,师兄开心就好。杨香儿看着失落的奕真,出言安慰道:“师兄不必气馁,这金液还丹,根据炼丹丹法不同,选材不同,成丹品质也大不相同。何况这本是丹鼎大派真阳府的丹方,炼出这一枚还丹之后,还有九转,每一转过后,药力都会倍增,若是到了九转,便是大名鼎鼎的九转金丹,而这九转金丹在上古之时,乃是突破仙灵之境的必备丹药。”
  奕真听到此处,方才打起精神,道:“真的?想不到一枚小小丹药里面,竟然有如此玄机,果然厉害,相当厉害……”
  也不知他这厉害是夸这枚丹药,还是夸赞自己。这金液还丹就算品质再差,毕竟是自己亲手所炼,奕真也舍不得扔,而是收入囊中,伸了个懒腰,“师妹你可不知道,为了炼这枚破丹师兄我可是三天没合眼了。”
  杨香儿抿嘴笑道:“知道了,快去休息吧。”
  奕真哈哈一笑,伸手推开炼丹房的房门,却见门外正在这一名青年,有些陌生,又有些眼熟。
  “你是……”奕真呆呆地看着子黍,而他的身后已是传来一声惊呼。
  “九师弟!你,你怎么回来了?!”
  杨香儿怔怔地看着子黍,还有些不敢置信,一别多年,从流水阁之后她就再也没听到过子黍的消息,何况北国又是那般凶险动荡,她甚至一度以为,子黍也早已和八师妹韩如玉那般,在半路上便被人给害死了。
  子黍笑了笑,道:“五师姐,四师兄,好久不见。”
  只是短短的几个字,一句话,却仿佛道尽了沧桑。
  杨香儿捂着嘴,眼里似有泪光,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走,我带你去见六师弟和七师妹。”
  “好。”子黍点头。
  奕真则是有些尴尬地朝子黍笑了下,似乎是因为自己没能第一时间认出子黍来。
  子黍和这位四师兄接触的时间最短,对此也不会在意,不过看样子,四师兄和五师姐的关系倒是很亲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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