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九章 长谈

  当烟尘消散时,废墟之中,只见东方君临趴在地上,化为一条老龙,已是全身鳞片脱落,瘦骨嶙峋,连最后一点气血,都被插在一旁的鸿鸣刀一点点吸收走。
  “嗡……”
  最终,鸿鸣刀长鸣之中恢复了黯淡,而东方君临的干尸也一点点随风而散,除此之外,废墟内看不到任何活物,神念感知之下,也没有任何生灵。
  麒麟圣王落到了地上,眼里黯淡无神。
  他胜了,他终于胜了,可是,也永远失去了自己唯一的子嗣。
  “扑通!”
  麒麟圣王忽然跪在了地上,跪在了废墟之前,抱头痛哭起来,不断呼唤道:“麟儿,麟儿啊……爹对不起你,对不起你,麟儿……”
  月曦飘然而来,落到麒麟圣王身后,说道:“你后悔吗?”
  麒麟圣王擦了擦眼角的泪,勉强收敛了一下悲戚,道:“麟儿,死得好。”
  月曦挑了挑眉毛,默然不语。
  麒麟圣王站了起来,道:“麟儿是为圣国而死,为万千妖族而死,有这样的子嗣,我,我很骄傲……”
  说到后来,还是不免带上几分悲戚。
  月曦道:“当初我继承太微星位的时候,也曾和你现在一样后悔。”
  说到此处,她不禁想起了扎罗雪山上发生的一切,想起了石幽,萧如雪,以及石烈。
  若不是她,这本该是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可是她带着复仇而来,毁掉了这一切,毁掉了这三个人,也毁掉了自己的生父,只留下自己,独自守候着那一座寂寞的冰宫,永远,永远……
  或许,这就是她赎罪的方式吧,世人总是贪图高位,可又有多少人,能够承受得起山顶的风霜呢?山下的人可以依靠大山,山中的人可以依靠林木,可山顶的人没有任何依靠,山顶的人本身就是所有人的依靠。
  麒麟圣王转过身来,默默无言,直到看见那一座永劫妖塔,忽然伸手喝道:“收!”
  如今东方君临已死,圣国的气运都逐渐汇聚到了麒麟圣王身上,这件圣国的圣器,也自然归入了他的掌控。
  天地轰鸣,妖仙塔缓缓上升,最终化为一座玲珑宝塔,落入麒麟圣王掌中。
  天鹰妖王、火蚁妖王和黑蜈妖王从塔中落出,皆是神色萎靡不振,身负重伤。永劫妖塔里面有历代妖主的气息,所幸这三位落入其中的时间不算长,不然再慢上一时三刻,就要化为血水了。
  郎啸一步步走来,断了一条手臂,法相也被破,此时的他完全是靠着意志来到东方君临的尸骸旁,却是伸手握住了鸿鸣刀。
  东方君临的尸体已经风化,郎啸的这一举动,让在场之人皆是大惊。
  “别动!”麒麟圣王皱眉呵斥道。
  郎啸咧嘴笑了笑,“老匹夫杀了我爹,就这么死了未免太便宜他。原本我想将他千刀万剐的,倒是让这破刀抢了先。”
  抓着鸿鸣刀敲了两下,狼啸忽然骂了一声,“去他娘的!”
  说罢,挥手将这刀狠狠朝黑域方向射去,直至彻底没入混沌黑暗之中。
  东方君临也许有秘法可以召唤鸿鸣刀,但这就不是他们能知道的了。如今东方君临已死,黑域又是绝地,想来以后是不会再看到这把能够惹来腥风血雨的魔刀了。
  离裳和星灿也来到了殿前,看着眼前的满目疮痍,心中也是感慨万千。
  圣山上的大小宫殿,几乎全被毁了。效忠于东方君临的妖族,此时已经被各族联合的大军杀得干干净净,那些摇摆不定的,也早已逃之夭夭,剩下的只有重建圣国一事了。
  “死了?那老东西真的死了?”
  废墟之中,忽然钻出了半截蜈蚣,黑雾弥漫,却是化为了黑蜈妖王。
  麒麟圣王皱了皱眉,“你没死?”
  黑蜈妖王嘿嘿笑道:“若论保命能力,天底下能胜过本王的还真没几个。”
  麒麟圣王哼了一声,也没有多说什么,又看向天鹰妖王等南国妖王,道:“南国相助之恩,本王没齿难忘,今后圣国愿和南国永世修好,彼此守望相助,永不背弃。”
  天鹰妖王笑了下,“好说好说……”
  麒麟圣王知道,这些客套话是无法打动南国群妖的,又道:“当初约定之物,本王也会如数奉上,不日便送往南国。几位妖王出手相助,本王亦有厚礼备上。”
  “哈哈哈哈,圣王真是太客气了。”听到此处,天鹰妖王这才哈哈大笑起来,火蚁妖王和黑蜂妖王的神色也好看了许多。
  麒麟圣王接下来又安排了许多重建工作,山下追随他而来的军队也一一得到了安置和犒赏,待到一切忙完之后,已是接近子时。
  众妖王此时亦已散去,麒麟圣王松了口气的同时,却是望着那一处废墟怔怔出神。
  “你在想什么?”
  月曦的声音响起,麒麟圣王没有回头。
  “若是,能够重新见到他,你会怎样?”
  麒麟圣王一愣,豁然转头,死死地盯着月曦,“你……你是什么意思?”
  月曦侧身让开,身后站着一名青年,赫然就是圣麟。
  “麟儿!你,你没死,你没死!”麒麟圣王见到圣麟,顿时热泪盈眶,上前一把抱住,忽然又愣了一下,“不对,你突破天妖了?”
  圣麟笑道:“若是不曾突破,孩儿也不敢回来了。”
  “那,那囚车中的是?”麒麟圣王后退两步,重新打量起了圣麟。
  圣麟道:“那是土傀术,一种北国秘术。土傀术需要用五色土才可修炼,用阴气和五色土结合,便能形成有意识的土灵,恰好孩儿符合条件,便凭借这门秘术练出了一具五色身。这五色身和孩儿一模一样,气息相同,心念想通,比起人族星君化身还要逼真。孩儿先前便是打算用这五色身先回圣国打探消息,却不幸被那老家伙的人抓到了,这才觉得事态危机,和月曦连夜赶了回来。”
  当初天狼星君想杀圣麟,便是打算用这五色土修炼土傀术。不过后来月曦当上了北国之主,圣麟和她关系还不错,自然也无人敢惹,天狼星君生怕圣麟将当初的事告诉月曦,反倒是交出了自己的秘术给圣麟修炼,这才有了今日一幕。
  麒麟圣王听后脸色阴晴不定,“那么,莫非那老家伙提前动手,也是因为你这具化身?”
  圣麟神色有些尴尬,勉强笑了一下,“应该,也许,可能吧……”
  “混账玩意!”麒麟圣王破口大骂,一巴掌呼在圣麟脑门上,“你这不肖子,险些害死你爹,知道吗?!”
  圣麟缩了缩头,“爹,这不是还有月曦吗?再不济她还可以带我们逃走的。”
  “逃个屁!”麒麟圣王此时异常暴躁,“家业都不要了?那么多族群的族人怎么办?跟着你一块逃吗?!还有,刚刚看你老子哭了半天很高兴是吧,偷着乐是吧,接着乐啊,让老子看看你乐到什么时候!”
  圣麟抱头鼠窜,“爹!我错了!我错了!刚刚那不是没机会出来吗!这秘术要是大家都知道就不灵了,嘶!真不是有意要瞒着您啊!啊!救命啊,要打死儿子啦!”
  月曦看着这一幕,掩嘴轻笑,也不去阻拦,而是转身飘然离去,回到了腾蛇一族的领地。
  腾蛇妖王星灿就站在王宫之前,看着月曦从天际落下,仿佛月宫仙子。
  “回来了?”
  “嗯。”
  星灿和月曦彼此对视,神色都有些复杂。
  星灿是月曦的娘亲,可是月曦对她的感觉却很陌生。月曦只知道,自己在域西国当了多年的舞女,直到突然被星灿派人接回去,得知自己的身世,而后没多久就去了北国,成了北国之主。真要说起来,月曦之所以会去北国,还是她自己的意思,她想去北国,本身就是想找那位太微天帝问一问当年的情况,想听到他亲口说出当年的一切。
  对于星灿,月曦的心中也很是复杂,她同情自己娘亲的命运,却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般感同身受。有时候,情绪走极端之时,确实对石幽恨之入骨,可是又有些时候,站在雪山顶上,看着那漫天飞雪,又觉得这一切和她都很远很远,仿佛是前世的记忆。
  所以这五年来,月曦还是第一次回到圣国,或许是因为,有时候她自己都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位娘亲吧。
  “进来坐吧。”终是星灿先开了口,转身款款走入王宫之中。
  月曦迟疑片刻,也跟了上去,王宫内的侍女侍卫都被星灿遣散了,于是这偌大的王宫之中,只剩下她和星灿。
  “那个人……是怎么死的。”
  四下无人之后,星灿转身看着月曦,神色复杂地问道。
  月曦道:“毒。”
  “毒?”星灿的神色微微一变,有些紧张地看着月曦。
  月曦默默看着自己的娘亲,若是当初不曾爱过,恨过,如今可还会后悔?
  “嗯,毒发身亡。”月曦看着星灿,“蛇毒。”
  “哼,”星灿神色几番变化,最终却是化为一番冷笑,“终究是报应,报应!”
  “这么多年了,您还恨他么?”月曦低垂目光,轻声问道。
  星灿道:“恨!如何不恨!若不是他,若不是他……”
  说着说着,满腔的愤恨忽然转为悲凉,星灿的身子晃了晃,堂堂妖王,竟是如弱女子般要摔倒在地。
  月曦上前,伸手扶住了她,星灿目光复杂地看着她,喃喃道:“你又为何要接受他的东西?去当什么北国之主?难道你也贪恋权势,也不愿回到娘的身边吗……”
  月曦摇头,看着自己的娘亲,神色悲苦,轻声道:“不是的,您把自己看得太轻了。”
  “我?”星灿怔怔地看着月曦,眼里有几分荒谬,几分不可置信,“我?”
  月曦点头道:“女儿当初也和您一样,以为他早已忘了我们,可真正见了他才知道,有些东西,是永远忘不了的。”
  星灿一把推开了月曦,倒退几步,侧目望向一旁,“你……你已经受了他的蛊惑,他最会骗人,也最忘恩负义。”
  月曦平静地看着星灿,“倘若您没有后悔和遗憾,为何要告诉女儿当初的事?”
  星灿瞳孔一缩,贝齿咬着红唇,却是背对月曦,看着那宫中金色的腾蛇王座。
  “您以为他骗了您,他心里根本没有您,甚至您当初还想过,自己只是卑贱的蛇妖,是永远不配站在他身旁,成为他夫人的……”
  “住口!”星灿震怒,转身瞪着月曦,“这些是你该说的吗?!”
  月曦却是不为所动,只是盈盈屈膝,道:“这些只是女儿的一些猜想,这么多年过去了,娘亲在想什么,娘亲心里应该清楚。”
  星灿抿嘴看着月曦,看着这个月华缭绕的圣女,一个近乎完美的女子。所有的愤怒和惊惶,在看着月曦的时候都一点点散去了。这是他和她的孩子,唯一的孩子,也是最出色的孩子。即便是南国的妖无情,又哪里比得上月曦呢?每当看着月曦的时候,星灿心中都有难言的欣慰和喜悦,可除此之外,她也终于渐渐明白,月曦不光光是她的女儿,还是北国之主。如今的月曦,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决断,已经不是那个什么事都会听着她的女儿了。
  “娘亲您一生要强,最怕的便是沦为附庸吧。”月曦继续说了下去,“受不得委屈的时候,便是做了错事,也是不会承认的。您害怕失去他,所以逼迫他,可无论多少逼迫和威胁,都无法让您感到真正的安全,因为您心中已经先看轻自己了。”
  说到此处,月曦顿了顿,注视着星灿,目光明亮如星子,“其实,若是用世俗的观念来做评判,便是圣人也处处都是缺点。很多大错,往往也只起因于一句话,一个动作。人心都有善恶之分,好坏之别,又何况我们妖呢?只是娘亲您当时分得太清楚了,也太极端了。”
  星灿这一次并没有动怒,只是喃喃道:“你是说,他是我逼走的?”
  月曦道:“我们妖族素来敢爱敢恨,可世上太多的事都不是那么分明,娘亲您当了这么多年的妖王,又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星灿笑了笑,却是自嘲的笑,“就像你说的,我要是现在还不明白,就不会告诉你那些事了。”
  月曦道:“不,您还是会告诉我的,不过那个时候,您的目的只有一个。”
  星灿抬眼看着月曦,“复仇?”
  月曦点了点头,“女儿见到他之前,一直都是这样想的。”
  星灿默然不语,却是走到了那张腾蛇王座上缓缓坐下,然后看着月曦,“后来,当了这么多年的妖王我才明白,这世上的事,全都是无奈和妥协。恨之入骨的人,不敢杀;刻骨相思的人,不敢说。就像陷在一个泥潭里,谁都出不去,明知走在不归路上,也是死不悔改……所以他死了,东方君临那个老家伙也死了。”
  “所以您……后悔了?”月曦试探着问道。
  星灿笑了起来,有些悲哀的笑容,眼里还带着几分羡慕和怀念,“曦儿,年轻的时候谁都会做一些错事,甚至是后悔莫及的错事,蠢事。可是那个时候敢做,敢说,敢爱,敢恨,不计后果,所以这世上才会有爱,有恨。等到心老了,见了谁都是笑眯眯一团和气,这世上未免也太寂寞了。”
  说到此处,星灿抬头望着殿顶,却是闭上双目,缓缓留下了泪,“你说我后悔吗?可一切都回不去了……曦儿,答应我,你回到北国后,对人族和妖族都要一视同仁,体谅人间疾苦,不要再起兵戈,真正对得起你现在的位置,好吗?”
  月曦愣了一下,她也不曾料到,星灿会对她说这些话。
  星灿见此,无声地笑笑,又道:“在你的印象中,娘亲是一个很爱杀人的妖吧?其实杀人这件事,我早就厌了,便是杀了全天下的人,又能改变什么呢?可我若不这样做,也当不了这个妖王……娘亲这一生血债累累,有什么报应都是应该的,你却不一样,你心善,不会滥杀无辜。他肯把帝位传给你,自然也是相信这一点,可莫要让他失望了。”
  月曦深深地注视着星灿,咬着唇,点头道:“好。”
  说罢,她朝着星灿盈盈一拜,转身走出了王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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