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不管是文臣武将,朝堂一贯看不起江湖。
所谓仓禀足而知礼仪,自从先古圣贤以乐作礼,江湖修士所奉行的处世规矩在读书人看来就显得拙劣而可笑,所以草莽中并不罕见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滚刀肉,恨不得与之划清界限泾渭分明的官场上,却鲜有行事不顾忌脸面名声的泼皮。
尽管谢逸尘近些年招徕许多修士于麾下效力,表面上说是门客供奉,实际对他而言,这些人跟黑铁山崖那条南疆玄蟒别无二致,都是有备无患的豢养,仅此而已,侯爵加身、手握重兵,他比京都城那些自视甚高的人物更有资格看不起江湖。
不一样的是,他了解江湖。
说是意气之争,可境界相若的高手修士交手厮杀,说是一气之争更为妥帖,静坐修炼时比的是谁的呼吸更为悠长平稳,而对敌时则很大程度上要看谁的真气流转更快、换气时谁的真气运行更为流畅,从而能在遮掩自身破绽的同时,敏锐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分胜负乃至定生死。
世上很多如天岚剑宗之类不入流的剑修门派,皆是因一句“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的理解偏差而误入歧途,以为这个“快”字是指剑法招式的迅捷,真正源远流长如驻仙山、越秀剑阁等宗门弟子,都能从师传功法中悟出,“快”是指经脉之中真气一息内运转的速度。
苏慕仙剑意的三千里长空月明,一语双关。
这位当世剑仙所施展出来的剑十七之所以能让人间修士叹为观止,抛开一览众山小的修为境界不提,其原因就在于他体内真气能瞬息运转三千里。
青色剑光澎湃如山巅罡风时,谢逸尘甚至能在混战嘈杂中听见,仗剑而来的陈无双体内真气隐隐呼啸有声,如大江倒悬银河垂落,惊讶之余,反而心神愈加冷静沉稳,以一种很奇怪的姿势将那柄窄刀侧立与右肩之前五六寸,手肘后撤,刀光如日中天。
陈无双是七品剑修不假,但谢逸尘毕竟有比他早踏足四境多年的底气,修行是绳锯木断的水磨工夫,最忌根基不稳的揠苗助长,陈无双一年之内从只会于烟花地买醉的纨绔跃升四境高手,即便是得了苏慕仙御剑术的真传,也总难免让人有空中楼阁的观感。
年轻观星楼主这一剑极快。
谢逸尘一口气尚未吸尽,那柄如潜龙腾渊鳞爪飞扬的焦骨牡丹就到了近前,是不偏不倚直取咽喉的狠辣杀招,少年人总是更青睐直截了当的快意恩仇,或许宫城里命不久矣的景祯皇帝对他的恨意比陈无双更甚,可如果谢逸尘兵败被押解回京,爱惜脸面的天子必定不会痛快赐死,君臣相交纵然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也还要讲究一个留史于后人看的体面。
毫无花哨挺而直刺的这一剑,单论气势之烈颇有重兵倾轧的蛮横,可谢逸尘心里却生出一丝难以探究的疑惑,几个月前他曾听枯瘦刀修屈洵提及过陈无双施展剑十七的气象,那样的御剑术该当是破釜沉舟的决绝,而不该是眼前有恃无恐的蛮横。
疑惑归疑惑。
谢逸尘手中窄刀岿然不动,电光火石间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身形好似风中凋落的一片树叶顺势后退,陈无双一口气机再长也不可能无穷无尽,那就且暂避锋芒等待时机,兵法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等他不得不换气时,蓄力挥出一刀,或许就能荡开这一剑的攻势。
远处,逐渐恢复些真气的沈辞云与墨莉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神中看到了不解,青衫少年立即释然,实则虚之,陈无双那徒有其形的一剑,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剑十七,其纵剑直取的潇洒姿态,更像是从骤雨庄那套剑法中演化而来的一招。
那套圆润自如的剑法是宁退之当年所创,其中招式自然隐隐约约有苏慕仙剑意的影子。
果然,在持刀倒飞出近十丈距离之后,双眼中精光迸现的谢逸尘发觉陈无双的剑势有了难以为继的苗头,冷哼一声顿住身形后撤,拧腰发力挥刀斜劈焦骨牡丹剑锋,从这以逸待劳的一刀就不难看出端倪,这位戎马半生的大都督,是以毕生所学的兵法弥补了对敌经验的不足。
只可惜出乎他的意料,两柄同为天品的刀剑并未相撞。
顺水推舟,陈无双借着双方气息不可避免的冲撞余力撤剑转身,右脚于虚空中侧跨一步,左脚紧接着交错迈回,非但没有谢逸尘料想之中的再而衰,反而在窄刀招式用老的情况下运剑反撩,剑法行云流水,运转如意。
确实不是剑十七!
见微知著,谢逸尘登时看出陈无双此时施展的,是一套前后衔接连贯到让他无法见缝插针的精妙剑法,且招式之间连绵不绝的气机似乎天衣无缝水泼不进。
他那蓄势斜劈的一刀锋锐无匹,在脚下黄土上留下一道长有丈余的痕迹,只是扬尘为二人逸散而出的气机所压制,才腾浮半寸就被重新死死镇住。
焦骨牡丹反撩而上,年轻观星楼主不再刻意做出剑十七的刚烈气象掩饰。
谢逸尘正手变反手,刀身掉转见招拆招,一声脆响,再次退后三步,眼神越来越凝重,从陈无双施展出来的两招看,这套剑法每一招之后的变化都尤为繁复,很难应付。
如果说谢逸尘有五境修为,正好能放开手脚以边军中盛行的恢弘刀法一力破十会,可惜两人同处于四境,那招式精妙的剑法就让陈无双成了一只浑身是刺而无处下嘴的刺猬。
长剑被窄刀隔开之后,似乎能源源不断从两相砥砺之中借力的陈无双再次转身,剑气竟然像是能招招叠加一般,于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又是角度刁钻的一剑斜削。
在这样疾风骤雨般的周密攻势下,儒衫袖口不知何时被撕裂的谢逸尘倒不至于顷刻落败,只是他的刀意似乎被一层无形无质的樊笼困住,左右冲突而不得出,在这样让人烦躁的影响下,刀势就只能无奈比陈无双的剑势矮了一头,稍显迟缓。
或许皱眉旁观的老道士徐守一看不出来其中奥妙,但谢逸尘清晰感知到,一个称不上招式的简单提刀动作,刀锋好像在身前接连划破了三层窗户纸一样的阻碍,尤其是第三次,分明有细微的割裂声响。
也就是说,陈无双以招式之间的连贯,将每一次出剑时逸散出来的真气收拢利用,顺着剑尖灵动轨迹,在谢逸尘周身布下一层又一层的气机屏障,且在逐步向内收紧。
于是谢逸尘每一次挥刀格挡,都像是作茧自缚。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深知优柔寡断是为将者用兵大忌的谢逸尘果断直直坠下身形,剑法讲究轻灵飘逸,而刀法则讲究气力磅礴,双脚踏实踩在地面上,一来自己挥刀发力能更为凝实,二来也能让对方不如在虚空中悬立着出招那么得心应手。
身穿绛紫道袍的西河派掌教勉强沉住气环顾四周,瘸腿术士的脸色明显比刚才更加焦急,这位阴山一脉的传人比谁都希望谢逸尘尽快死在陈无双手里,因为如果司天监这位观星楼主一旦落败,在场众人中死得最惨的,就会是背叛谢家大都督的他。
还有半柱香时间。
能拦住三万大军这么久,老道士的本事足以自傲。
而另一边的混战局势倒是越来越乐观,虎为山中之王百兽至尊,生来就能以本身凶厉煞气镇压一切阴毒邪祟,何况苏慕仙那头缠住十品修士无暇他顾的凶兽乃是天生异种,不绝于耳的怒吼声,让那些惯用阴邪功法的修士有很多手段无法施展,实力大打折扣。
先是精于一剑毙命的祝存良异军突起,而后是战到酣处撕去外衫的马三爷愈斗愈勇,好像是忘了身侧还有墨莉、彩衣两个女子在场,裸着肌肉线条分明的上身,须发皆张,剑气如席卷大漠万里的狂风,素雅貂蝉将两名四境修士圈在身前,一剑快似一剑,竟让对方两人只剩招架之力。
相比于他,慕容百胜的打法就显得有种江南女子小家碧玉的秀气。
贺安澜不愧是孤舟岛成名已久的人物,剑法与御剑术之间的转换堪称随心所欲,湛蓝剑光几乎遮住混战场中半边天际,在分心回护沈辞云的同时,地上已经有两具尸首是出自他剑下,皆是一剑穿喉的干脆死法。
虽然只短短交手十余招,谢逸尘已经已经看出来,一年之中进境令天下修士望尘莫及的陈无双,绝非是贪图境界虚名而用丹药或者其他法子强行提升的泥菩萨,而是真正有底蕴傍身的厚积薄发,以他目前的年纪来看,只要不夭折于刀光剑影纷乱不休的江湖,有生之年踏足五境就是可想而知的事情,甚至极有可能青出于蓝,将来的成就胜过司天监第一高手陈仲平也未可知。
碎行数步避开陈无双明显是佯攻蓄势的一剑,谢逸尘忽然挑眉开口道:“陈家愚忠大周王朝情有可原,你终究不是陈家嫡亲血脉,何必把大好前程搭在气数将尽的李家江山上,江湖上都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不如你我···”
陈无双冷笑着打断道:“再说下去,公子爷会觉得你为人很下作。”
尴尬不已的谢逸尘只好把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确实,如果在彗星陨落之前,分出哪怕三四万兵卒留守北境城墙,与陈家老公爷一同抵御外敌,或许陈伯庸以及陈无双再是对他自兵造反不满,也总有几分淡薄的感念之清。
而现在,要以官爵诱陈无双以利,甚至不惜以谢萧萧的性命动陈无双以情,都显得很下作。
明知道时不我待,陈无双仍然以那套精妙剑法与谢逸尘有来有回争斗半柱香之久,原因就在于他想摸清楚对方修为究竟如何,姓谢的是熟读兵法且学以致用的名将不假,年轻观星楼主再不学无术,也明白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的道理。
从开始到现在,陈无双一直以强势至极的招式逼得谢逸尘只能风雨飘摇地苦守,平心而论,作为多年不曾亲自出手应敌的刀修,能在陈无双剑下支撑近三十招不露败相,实属不易。
他并非没有反守为攻的机会,只是从陈无双的表现能看出不符合实际年龄的心思缜密,谢逸尘担心这是一个诱敌深入的圈套,只等他转守为攻,剑道修为已有大家气象的观星楼主,就会骤然施展让他心存忌惮的剑十七。
拿凶兽黑虎无可奈何的十品修士能察觉的事情,当然也瞒不过谢逸尘的眼睛,他同样知道自称一派掌教的老道士所布阵法有弊端,这种能拦住他麾下三万精锐的手段决计不可能持续太久,否则大周天子只需要拉拢住鹰潭山那帮穷困潦倒的牛鼻子,给点甜头,北境城墙上就不需要每年花重金维系二十万编制的边军。
所以,谢逸尘希望能以守势尽可能地拖延时间。
只要阵法一溃,黑虎也好,陈无双也好,都得被三万悍卒剁成肉泥。
双目不能视物的陈无双仰头朝向那轮不该此时出现的满月,声音很轻,“再抬头看一眼皓月当空吧,从今以后百年千年,休说大好江山,这世间的一切,恐怕都再也与你无关了。”
谢逸尘眯起眼睛,缓缓横刀于身前,一身儒衫在风中纹丝不动,“犬子萧萧,还活着?”
陈无双嘿声一笑,低下头拿左手掌心抹过剑身,“公子爷本来是想把他送去京都,前些日子惹了国子监那位满腹经纶的祭酒大人,兴许能赔个不是,从此跟他化干戈为玉帛,可实在抑制不住心头恨意,不出意外的话,兔儿爷会在西北杨柳城,受尽三千刀凌迟之痛再死。混战之前我扳着手指头算了算,今天应该就是他断气的日子,人死万事消,你们父子这辈子的孽公子爷代为了结,等去阴曹见了我师伯,他老人家饶不饶你,我可就做不了主喽。”
忽然万籁俱静。
最后一个字落定,陈无双手里那柄焦骨牡丹仿佛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漫天风云好像被巨大无比的力道拉扯到剑身之中,满月黯然失色,一瞬间,方圆数十里好像只剩迷蒙青光。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大都督,一路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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