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泼天富贵,一碗汤面

  由东向西,少年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信步走在城墙上,这种耐寒耐贫瘠的草在北境很常见,到七八月份最大的能长到三尺余高,《百草经》里说有祛风明目、清热利尿的药性,晒干以后研成粉末蒸羊肝服用,能治远年眼目不明,从草根上尝出一丝苦涩淡去后的清淡甜香,陈无双笑着从攥着的一把狗尾巴草里抽了一根递给陈伯庸,“师伯,尝尝,很甜。”
  一老一少新旧两任观星楼主已经在城墙上走了七八里路,不时转头望向辽阔漠北的陈伯庸除了间或叹一口气,始终没有说话,陈无双知道这位跟不靠谱老头一奶同胞的师伯为人庄重,行事说话颇为自矜,只是想找个由头开口打破沉闷,意外的是陈伯庸竟然点头接过去那根狗尾巴草,顺手就学着少年模样叼在嘴上,“你在楚州的事情,说说?”
  北境唯一可看的景致就是这道外表伤痕累累的城墙,从一大早陈伯庸说带他来走走转转,陈无双就猜到师伯是有话要说,刚好他也有不少话想要找机会跟陈伯庸聊,算是心有灵犀的一拍即合,少年出京以来的所有事情,都没必要瞒着这位比陈仲平更待他视如己出的亲近长辈,随着脚步缓缓行进,右手轻轻拍打着冰凉的墙垛,欣然点头道:“师伯想听,我就说说。”
  腰悬短刀海棠的陈伯庸嗯了声,日头还没升得太高,放眼望去,城墙以南有炊烟,以北有愁云。
  “这话可能要从头说,师伯是想问我在洞庭湖跟黑铁山崖那些人打过两回照面的事,还是想问我在康乐侯府上撕毁景祯皇帝圣旨的事?”不等陈伯庸回答,少年就嘿笑着自言自语道:“想来师伯是都想听听的,这些事怎么都绕不开十一品卦师常半仙,好在城墙很长,长到足够在走到尽头前都说完。”
  城墙上每隔几步就能遇上个恭敬侧身行礼的修士,有的是身穿白衣的玉龙卫所属,有的是眼神炙热看向年轻镇国公的散修,同样是叼着根狗尾巴草,老公爷却丝毫不会让人觉得此举轻佻,甚至有散修在行过礼之后短暂迟疑一下,立即跃下城墙去路边找狗尾巴草,两任观星楼主都这么做,其中必有深意,或许有意想不到的好处。
  “我没拿到那柄却邪剑,师伯怪不怪我?”
  这句话问得很坦然,陈无双是为了替战死在城墙底下的谷雨出一口恶气,才不远数千里之遥从楚州一路奔赴北境,但见着这位已然霜雪覆头的师伯,心里难免产生愧疚之情,陈家最早的谋划是把力挽狂澜的最终希望都寄托在少年身上,可他进了剑山却选了逢春公的佩剑焦骨牡丹。
  老公爷笑着摇头,“你师父说,即便你得知身世之后不愿意再接任观星楼主,陈家上下都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怪你,这不光是因为从逢春公慨然赴死天下人就都欠花家的,无双,我跟你师父的谋划归谋划,咱们司天监规矩是大,但未曾有过强人所难,我不怪你。而且,你能来雍州,师伯心里很高兴。”
  少年脚步未停,短暂沉默了片刻,叹声道:“不知道常半仙跟我师父说过什么,拿了这柄焦骨牡丹从剑山出来,我就觉得师父他好像心境有所变化。师伯要听楚州的事情,我还是得从洞庭湖开始说,第一次在龙王庙见着常半仙,我从他手里抢来一颗能吞噬神识的古怪珠子,后来才回过味来,合着那老货是早有算计,拿了这珠子奔着我来的。”
  陈无双的语气里,颇有终年打雁却被家雀啄瞎了眼的颓败无奈,“后来采剑一事结束,我才明白那颗珠子跟却邪剑一样,都是当年司天监先祖镇压天下气运的十四件异宝之一,那时候,我本来是想在新建起来的百花山庄小住几天就回京,是常半仙说,康乐侯许家还有一件被他施法藏起来的异宝,喏,就是这个。”
  陈伯庸转头看着少年手里不知何时多出来的一面圆形青铜古镜,轻咦一声接过来,低头端详片刻,嘴角就有了一丝了然的笑意,摸着铜镜背面古篆体“昆仑”二字,意味深长道:“常继先这是给了你一个烫手山芋。”
  陈无双点头继续朝前踱步,深以为然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好在我惯会谈买卖,收下这东西还让许家父子反过来承认欠了咱一个天大人情,于是就有了岳阳楼外跟黑铁山崖顾知恒等人的第一战,要不是太医令楚鹤卿及时出现,恐怕我跟墨莉都会死在那里。”
  人生中很多当时以为过不去的坎,再回头去看时都觉得不值一提,心惊动魄的事情说得这般风轻云淡,陈伯庸看着少年脸上平静神色,不禁心下叹息,所经之苦都是寻常之苦,这孩子的路实在是太难走了些。
  “再后来,去许家找我的钱兴带来两个消息,一个是谷雨的死讯,一个是景祯皇帝下旨赐婚,我当时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也明白了人常说的百感交集到底是一种什么滋味,莫名其妙就对别人想要安排我的命运产生了极大反感和抵触,师伯,您老评评理,凭什么公子爷就一定得听这些让我不舒服的安排?”
  陈伯庸含糊不清应了一声,是啊,司天监也不能仗着对他养育之恩,就把陈无双这样活生生一个人当成是挽回大周颓势的棋子,大周已经欠了花家二百年的情分,不能再得寸进尺了。
  呼出一口浊气,把刚才那些话说出口,陈无双顿时感觉如释重负,压抑在心头许久的最后一丝阴霾完全散尽,畅快道:“世上很多事都是难以预料的,我还以为驻仙山尽是程云逸赵灵琦之流,瞌睡了有人送枕头,没想到驻仙山掌门白行朴会出现在楚州,这老头极有意思,愿意出手帮我一把却非得学人蒙着面,有他跟孤舟岛贺安澜夫妇两位前辈援手,才能将顾知恒、南疆玄蟒等等潜伏在大周境内多年的黑铁山崖修士一网打尽,当年百花山庄几乎满门覆灭的血海深仇,至此就报了一小半。我来雍州,既是想帮师伯,也是想报剩下的仇,跟大周···没什么关系。”
  陈伯庸顿住脚步抬头看天,雍州的天似乎大多数时候都是灰蒙蒙的颜色,透过云层去看太阳一点都不觉得刺眼,像是个煮熟了的鸡蛋黄,把青铜圆镜还给陈无双,语重心长道:“这面铜镜,跟咱们司天监代代传承的周天星盘本是一体。十四件异宝若是只得之一,时间久了自然就能摸索出来妙用无穷,可要是你身上不只一件的话,反倒只能得到气运加身的好处,当然,这个好处是任何法宝妙用都比不上的。”
  少年恍然大悟,得到这面青铜圆镜和常半仙托人送来的雨师瓷瓶之后,他没少用神识、真气以及剑意等各种方法试探,邋遢老头说小小一件雨师瓷瓶能装下半条云澜江的水,但这些日子不光没琢磨明白其中奥秘,甚至连那颗古怪珠子原本该有的能掩盖自身气息的效用都失去了,多次尝试无果后还暗自庆幸,幸好没把这些东西祭炼成本命法宝。
  “气运加身呐···”陈无双喃喃嘀咕道。
  老公爷伸手拍了拍少年肩膀,笑道:“不要想的太多。陈家不欠大周皇室,老夫更不欠景祯皇帝什么,谷雨、清明他们,还有心甘情愿死在这城墙底下的玉龙卫所属,都是为了替天下百姓挡住漠北妖族。最开始,老夫确实是想让你尽可能地找回来那十四件异宝,再让你师父想法子,看看能不能重新布下大阵,陈家不怕天下大乱,大不了学孤舟岛去海外寻个僻静地方就是了,怕的是百姓受苦,不论觊觎中原的是妖族还是凶兽,总得有人挺身而出站在百姓前面,修士修出来的本事用在这里,死也是死得其所。”
  陈无双登时怔住。
  陈伯庸摘下腰间短刀,吐出嘴里狗尾巴草,指着城墙南方道:“无双,当世三大神医还有南海段百草没出手治过你的眼睛,等你能看见了,好好看看这万里河山,才不枉此生。河阳城那个书生张正言说的没错,天下就该是天下人的。你有气运加身,如果有一天···”
  说到这里,老公爷突然话锋一转,肃然道:“我陈家一千三百年蟒袍加身,传之于老夫兴许就是最后一代,如今有一场泼天富贵欲赠于你,可敢承之?”
  少年洒然一笑,心结尽解。
  陈伯庸短刀所指的方向,越过雍州城再往南千里路程,小镇子边缘有一家陈无双跟墨莉曾吃过一碗肉汤面的小馆子,从少年一人一剑斩杀三个四境实力妖族的消息传出来,小馆子的生意越发兴盛起来,风韵犹存的老板娘满脸堆笑,从朝南逃难的人群中雇了两个手脚麻利的帮忙,自己则系着围裙,绘声绘色跟几桌食客讲述那天陈无双一手剑气成花的绝妙本事。
  从各地赶赴北境的散修越来越多,逃难的人倒越来越少,有雨挡雨、无雨遮光的棚子底下多了好几张桌子,有圆桌也有方桌,新旧高矮都不同,一看就是临时才想办法买来充数的,最边上一张漆面斑驳的小方桌几乎有一半都被挤到了棚子外面,这张桌上只坐着一个人,要了一大碗加了半斤熟牛肉的汤面,一碟爽口咸菜,一壶漂着茶叶沫子却硬是能卖二两银子的茶。
  老板娘看了两眼,是个卖相比陈无双还好上几分的年轻道士,穿着一身干干净净不染风尘的淡青色道袍,衣襟、袖口处都用在日光底下熠熠生辉的银线绣着云纹,用一柄看起来雕工不算精致的小巧木剑簪在头上扎了个道髻,笑眯眯听着老板娘跟众多吃饱了还不舍得走的食客描述,司天监那位公子爷身边的一位黑裙少女是如何沉鱼落雁,陈无双的天香剑诀是如何精妙非凡,连那少年座下一匹骏马都恨不得夸赞成是天上的龙种,人立起来一声长嘶震退万千妖族。
  孙澄音是个有修养的,吃相极为儒雅,筷子每次最多从碗里挑起四五根面条,一手端着碗坐得腰板笔挺,一碗面汤汤水水见了底,从始至终老板娘都没听见任何惹人厌恶的声响,说话间就不时把妩媚眼神抛过去,暗道这小道士看来也不是个寻常角色,不过有见过陈无双的经历珠玉在前,再怎么了不起也还是个道士,身份再高还能高过镇国公去?
  吃完面,不急着赶路的孙澄音就提着茶壶自斟自饮,茶有很多种喝法,像他之前在越秀剑阁山脚下假惺惺为陈无双送行那次,是极为正式的喝法,一套讲究面面俱到少说得小半个时辰,陈无双是觉得除了臭显摆没什么别的值得称道的用处,喜欢喝茶的沈辞云却对这套手段很是佩服羡慕,出门在外没那么多讲究,老板娘说司天监的公子爷都说她家的茶好,年轻道士当然想尝尝。
  他来的不算太巧,陈无双已经一人一剑替城墙上数千修士赢来十天喘息之机,要跟他分个胜负就只能等下一次妖族攻城,说真的,孙澄音很想见见那位有意思的阎罗殿大学士。喝完壶里的茶,年轻道士从怀里摸出两颗金瓜子,老板娘一搭眼就喜笑颜开,啧啧,往来客人还说什么世上的道士都快穷得吃不上饭了,江湖上的传言果然没几句是真的。
  “道长吃好了?看您出尘气度,是哪家道观的高人?嗨,不瞒道长说,奴家经营这家馆子多年,总想着找个算卦准的高人给指点指点迷津,道长可会看相?批八字也成的,奴家是···”
  见老板娘越凑越近,四周桌上的修士都开始笑着起哄,鹰潭山沉寂太久,但凡身上有些修为的都不拿着道家弟子当回事,而且江湖上说话都没什么顾忌,一个敞着衣襟的挎刀壮汉哈哈笑道:“老板娘这可不是要看相,我瞧着像是要吃人,别看那道长生得好看,人家兴许是个守戒律的,真到了床上,还得是咱老秦这样的中用!”
  老板娘没好气回头白了那汉子一眼,一颦一笑间的风韵更让姓秦的修士看得心里痒痒,见老板娘没有恼羞成怒,再加上身旁不少散修跟着煽风点火,刚想再趁热打铁再调笑几句,说不准夜里真能抱得美人归,反正是要来北境杀妖族,索性在这里安家也是好事,没想到一眨眼的功夫,那年轻道士竟凭空消失了。
  仿佛白日见了鬼一样,吓了一跳的老板娘下意识伸手捂住嘴,桌上的两颗金瓜子还在,忙攥在手里往外抢出去几步四处张望,哪里还有那道长的影子,喃喃道:“怕不是冲撞了活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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