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尹长琴(4)

  第66章 尹长琴(4)
  镇平二十二年春
  天山灵力充沛,九州闻名,四月更是草药生长时节。天刚蒙蒙亮,齐鹤儿就背着药筐,登上天山百药峰采药。
  满地灵草奋力生长,在雪峰间铺出一片勃勃生机。齐鹤儿专挑那些颜色大红、色泽最艳的药草摘进筐里,像阳首乌、烧烧草、祝融花。
  山风很大,纤细的肩膀挑着沉沉的药筐,在沟沟洼洼里晃荡,娇瘦的身子像根离地的白芦苇,颤颤地颠簸在山野间。
  忽然,一道人影浮现在高处,背向她,灵力深厚。齐鹤儿仰头遮着眼睛望过去,这时那人也回过头来,乃是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身材略佝偻,皮肤粗糙,双眼深陷。最惹眼的是戴着一顶竹叶织的大斗笠。
  “石翁……叔叔?”齐鹤儿一看清男人的面目,就惊讶说道。
  “齐家的姑娘。”男人同样语调微惊。
  即使是高傲如过去的尹长琴,在天水城里也有敬重的前辈,这位石翁就是其中之一。
  作为宫廷法师当中数一数二的人物,石翁品行方正,在朝堂上从来独来独往,在尹长琴获罪时也没有落井下石。所以尹长琴谈到这个男人时一直很有好感。
  可是天水城的人出现在见月镇附近,这本身就不是一个好信号。
  石翁扫了眼齐鹤儿的药筐,率先说道:“你还在照顾三公子?”
  齐鹤儿点头:“嗯。石翁叔叔是为什么来天山呢?”
  石翁拍了拍自己旁边的箩筐,里面发出石头碰撞的声响,道:“采石头。看家护命的东西,总要自己挑才放心。”
  齐鹤儿这才想到石翁修的是炼石术,天山上灵石众多,他来到天山上采石修炼,的确合情理,和自己相遇应属偶然,与尹长琴无关。这才放下心来。
  于是这一老一少便坐一起聊了起来。他乡逢故知。齐鹤儿询问天水城里齐家的情况,石翁也问起尹长琴的事情。
  “你家很好,你爹也是……好到我都不想看到他那张老脸……你采的这些药都有很大火气,早前就听说三公子因为寒毒残废,果然是这么回事……如今还没有好么?”
  “不……已经三年了。最近寒毒已经从双腿逼到了手上,公子想要活动手腕,都有些困难。”齐鹤儿说着,眼眶发红起来。
  她说的是尹长琴真实的病情,而且是可以传进天水的话,这些话,可以让城里一些人放心。
  “这样啊。”石翁目光撇向齐鹤儿,“可是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吧?”
  齐鹤儿瞳孔微凝,跟着咳嗽两声,道:“这是我自己的事。”
  “你功力本就不深,还消耗到这种程度,是为了帮三公子催发药力吧?根基已经损伤了,再这么下去——”
  “前辈慎言!这是鹤儿自己的事。”齐鹤儿清声喝道。
  气氛顿时有些僵硬。两人相对无语,风声里只有吱吱的虫鸣。
  “嗬——”
  石翁忽然叹了口气,然后兀自仰天道:
  “你和他认识才多久?我在他两岁的时候就帮老师采过一块月福石,当做给他庆生的贺礼。后来他去太阴峰上学道,我每年来天山采石,也偶尔去看他。但他落难的时候,我不觉得能救得了他。”
  “在你来到这里之前,我只知道你是个喜欢听三公子弹琴的小女孩,可天水城里喜欢听他弹琴的年轻姑娘,至少有一百个。姑娘们都争着想要三公子多看一眼,那真可谓是百花争艳啊。对了,你知道你在里面像什么吗?”
  齐鹤儿闻言一怔:“像什么?”
  “荼蘼。”石翁道:“因为‘开到荼蘼花事了’,它是春天最后盛放的花。尹长琴变成个废人了,他的人生中春季已去,所以百花都谢了,而你开到了最后。”
  齐鹤儿身子颤动,不悦之色涌上眉头,对“废人”这个词,她比尹长琴还要敏感。
  而石翁全然不顾,继续说道:“可惜春光从来只是一场迷梦,总会过去的,荼蘼也有该开谢的时候。你若不肯从梦里醒过来,就是想和他一起死在过去的荣光里吗?”
  “不!”齐鹤儿斩钉截铁地说:“公子他不是废人!”
  “为什么这么讲?”
  “因为公子的病会好起来的!公子他是了不起的人,公子他不会就这么死的!”
  齐鹤儿呐喊着站起来,气喘吁吁。
  而石翁沉默地望着她,目光审视。
  齐鹤儿似乎自知失态,又默默坐下来,过半晌,轻声道:“前辈,你很喜欢研究石头么?”
  “嗨。放路边没人多看一眼的东西,我看它们可怜,就愿意和它们多消磨些时间。”
  “我小的时候,很喜欢唱歌。”
  齐鹤儿坐在翻涌的草波里,微微地耸起身子,深吸着干涩涩的山风,发出温柔的声音说:
  “那时家里住着几位出色的歌姬,我偷偷向她们学艺。
  我记得那个时候,每天我都有一半就像是活在梦里,总想着要学会新的唱法、编创新的歌词,平时做事却总是犯迷糊,把许多事情都办糟。
  后来,被父母发现了,父亲说唱歌是贱业,不让我唱歌,我也就不再唱了。
  再后来,我在易王的春宴上,见到了长琴公子。那个时候,易王和满朝文武都在谢水园里听他弹琴,可是,他的琴声却谁都不在乎,一时像遨游在九天上的飞鸟,一时像羽毛随着清波去流荡。
  明明所有人都在宴会上笑着,可他的琴声却会忽然像飘进天山的雪一样悲伤。那时我立刻就明白了,在公子的身上,有着真正属于优秀乐师的品质。”
  “哦?我听说乐曲要合乎礼制,可你说的,这不就是任性么?你却说他是优秀的乐师?”
  “是的。公子比起外人的反应,会更加注重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所以他能够在众目睽睽的宴会上,旁若无人地演奏出属于这片天地的琴乐。
  谢水园不能拘束住公子的心意,王宫亦不能,公子是向更宽广的天地间收纳气象。”
  “你是想说,你也曾经有这样乐师的潜质,但你放弃了,而长琴把这条路走通了?”
  齐鹤儿顿了顿,有些艰难地点头:“嗯。公子是王族,一定受过比我更多的阻碍,但公子没有辜负他的才能。
  我一直是这样想的,才能是上天对人的恩赐,但同时也是诅咒。会让人对它过于依赖,看不清自己还有别的道路,所以,才能的本质是上天给人的考验。
  只有最坚强的人,才可以最终把才能化为杰作。公子就是完成了上天给他的考验的人,可是,他还没有来得及扬名天下,怎么可能就这样死呢?至少……公子不应该就这样死的!”
  石翁脸色惊讶地望向齐鹤儿,这时满山是金红的春光,浸染了草尖林梢,浸染了山下隐隐的村居,女子坚定的脸孔宛若沐浴在神光里。
  “石翁叔叔,谢谢你愿意听鹤儿说这些闲话。”齐鹤儿回眸微笑:
  “在我们镇附近,正好有一个荼蘼花谷,最近花开了,我一直想带公子去看看,只是公子近来心情不大好。
  不过,我一定会带公子去的。您若有兴趣,不妨也去看一看。那里的花势很好,好像永远不会开败一样。”
  “啊——好。”石翁答道。
  齐鹤儿便站起身,打算继续采药。石翁却慌忙拦住她:“等等!”
  齐鹤儿疑惑地停下来,只见石翁从怀里掏出一本书——《神农百草经》,递向齐鹤儿:
  “听你一番话,老翁也感悟颇多。拿去吧,这是天水书楼里的珍本,你给三公子采药,兴许用得上,不妨做些钻研。改日,老夫再来取回。”
  “多谢石翁。”齐鹤儿接过书本,一番客套后告别离去。
  石翁又伫立原地良久,直到雪岭的风送回归巢的鸟,忽的低头自语道:
  “天云老道……你算的人还真不错。”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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