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食物
病榻上的沈昭仪合着纯白的中衣，衣襟还沾了几滴红色，几个宫女正在收拾残局。其中一人又端了满满一盆血水从皇帝身边经过，那浓浓的恶臭混着铁锈味充斥着整个房间，让人忍不住胃里翻腾。
皇帝强忍着反胃走过去，月明看他表情痛苦，想要开窗透气，却被他一双眼凌厉瞪过去：“沈昭仪大病未愈，若是着了风寒怎么办？”
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攀上沈昭仪的面颊，看着她苍白如纸、毫无生机的脸色，与那满屋血色形成鲜明的对比，仿佛在血池中盛开的一朵淤泥不染的白莲。口中却是不断微声叫着她的闺名，仿佛这样便能招魂引魄，回光返照。
“陛下，娘娘出血过多，需要静养，还是请您先出来吧。”
李太医在身后劝说道。
皇帝仿若未闻，又静静坐了少倾，这才起身离开。屋外云贵妃不知何时竟掩着手帕嘤嘤自泣起来，似乎是对皇帝方才的态度甚不满，太后则坐在旁边默不作声，只一手动作迟乱地搓着着念珠。
云贵妃的泣声如同断线的珠子般砸在这原本空寂的屋中，断断续续地抠唆着皇帝的心弦，此时也只是徒乱人意。
“太后，儿臣就先回去了。您也早些回去吧。”
在原地踟蹰片刻，皇帝丢下这样一句话便快步离开了。
云贵妃泪眼朦胧间抬头望着皇帝决绝的背影，更是哭得梨花带雨，向太后连连状告。可是她刚回来，哪有心情理会这些嫔妃世妇的争风吃醋，只草草安慰了几句，便将李太医拉至一边，询问详情。
李太医左右看看，谨言道：“太后，昭仪娘娘是因为吃错了东西，再加上身子骨弱，才会引起食物中毒。臣昨晚部署下属留在幽竹居勘察那些食物，每样与菜单上写得都并无二致，说来或许是巧合，只是……”
太后点点头，允他继续。
“只是宴席中某道菜的配料有些怪异，按理说臣已经多次叮嘱过娘娘不要孕期服用活血化瘀之物，她也并非初为人母，多少该有些经验，那么这道菜的出现便有些自相矛盾。”
菜品中有道“清平乐”，是将鸡卵打花和枸杞、山楂以及干桂花等混在一起蒸成膏状，再点缀上丝丝红糖。既有鸡卵的香醇，也不失微甜口人的欢心，再加上软糯且入口即化的口感，是当晚一道很亮眼的配菜。
“但是，昭仪娘娘颇爱甜口，忌苦，就连喝药也必服蜜饯，尤其偏爱柿子干制成的，但这一习惯因为有些小家子气，从不肯在外人面前表露。而昨晚的配酱中，便只有柿子酱是甜的可以搭配鸡子羹，而柿子性寒，不能与鸡子同服，再加上羹中掺杂着枸杞、山楂，更是容易引起肠胃不适、上吐下泻。”
“或许……是御厨们的舛误，忽略了席中有孕妇一事，这才酿成此祸？”
太后只觉得身后一阵阵发凉，虽然口中这么说着，但心里却深知没有这么简单。
“微臣不敢对皇家私事指手画脚，只是定将所调查到之事全盘托出，并且竭尽全力救治娘娘。”李太医说罢，得了太后的应允，便提着药箱离去了。
堂厅顿时又恢复了原来的寂静，而云贵妃频频断断的啜泣声依旧在耳边响起，太后踌躇片刻，路过她身旁相言道：“云贵妃，你便是关心皇帝，也要注意方式和时间，否则自己捞不到好，还白费功夫。你坐到贵妃位置不易，这点道理不惜要哀家提点吧？”
云贵妃顿了一下，哭声渐小，流沔四处道：“……是，可臣妾只是关切则乱，若看到皇帝受罪真心实意心疼，又怎有功夫思索别的？”
“你说得不错，但君主不同常人，他们更需要逢时的关切，否则便是徒增麻烦。”太后叹声道，“哀家侍奉先皇几十年，难道还不如你懂得多？”
“不，臣妾并非此意……”
“所谓伴君如伴虎，云贵妃，你还需要多学学。”她说罢便走了，云贵妃看着太后虽年迈却依旧矍铄挺直的背影，心里只觉不甘如同疯涨的藤蔓，什么伴君如伴虎，不过是喜新厌旧，稀罕哪个时便冷落一整个后宫，腻了后便一脚踹开。君王无义才是真，她想起还放在屋中每日悉心擦拭的金璧，那愁思便愈浓一分。
两天后，沈昭仪才悠悠醒转，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询问肚中孩子的安危。但看到周围婢女的表情后，她便什么都知晓了，痛呼一声再次厥过去。
所谓万念俱焚便是如此，被救醒的沈昭仪不吃不喝，也不肯说一句话，每日只躺在榻上，双手抚着腹部，要么望着天花板，要么阖着眼，俨然一个活死人。
宋琛心疼母妃被病痛和药物折腾得逐渐消瘦，跪在地上乞求她吃些东西，夜以继日地趴在她榻边劝慰。可沈昭仪还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减下去，两颊和眼窝便深深塌陷，一张脸也枯瘦惨白，如同那戏子涂满诡美油墨的脸。
第三天时，皇帝不顾婢女和宋琛的阻拦，拿过碗碟，掰开她的嘴将粥强行灌进去，沈昭仪无力挣扎，粥水呛进气管，被她全咳了出来，污秽溅了皇帝满身，一如那天流产时淌了一床的血水。
可他却没有生气，命人来给沈昭仪和自己换了干净衣裳，坐在她榻边好生慰道：“……孩子便是没了，以后还能要，可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拿什么去给亡魂祭奠？你到了那边又有何颜面面对这孩子？”
沈昭仪不说话，眼泪却从眼眶中流出，滑过鼻梁，没入发间。
“听话，把饭好好吃了，养足力气，便去给小十五上柱香吧。”皇帝眼下也是一道疲累的淡青，几天的提心吊胆和堆积如山的奏折几乎抽撤了他全身的精力，口吻不禁不耐起来。他又接过一碗新粥，凑近沈昭仪，刚想喂她，却被她用力打翻在地。
“你！”
“小十五没死，我绝不认！”
她恶声道，一双狭长的美目此时因为暴瘦眼珠外凸，眼白布满了神经质的红血丝，眼神看起来浑浊又偏执。
皇帝被她气笑出声，戟指向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最终一甩袖大步走出羲和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