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春天的故事(中)
知守观在星光下显得愈发静寂,仿佛无数年来都没有人探访过,金丝般的茅草在檐畔垂落,仿佛星光变成了实质。隆庆皇子坐在窗畔书桌前,阅读着身前的书卷,对道观四周非人间般的缥渺美景完全无视,眼眸里只有对新知的渴望,显得那般平静专注,便如窗前那方静湖。
那日他翻开天书日字卷,看到道痴书痴和宁缺这三人的名字,难以抑止地生出嫉妒仇恨不甘怨毒的情绪,因为他本来是西陵神子,至少应该和这三个人站在相同的高度上,然而在荒原雪崖上,所有美好的事物都被宁缺那支箭摧毁,虽说在南海畔他再遇极大机缘,重新踏上了修行路,然而一切等于重新开始,如今的他刚刚进入洞玄境,离前面似乎越来越远。
不过没有用多长时间,他便把心中所有的负面情绪化作了虚无,因为他现在在知守观里,只要拥有对应的能力,他可以阅读所有的天书。这是难以想象的大机缘,这是世间最高层次的故事,而像怨毒仇恨之类的负面情绪,则是世俗凡人才会因之沉浸痛苦辗转的低层次事物,无法相配。
这并不代表着隆庆对宁缺不再有恨意,对叶红鱼和莫山山不再嫉妒,而是他明白所有恨的情绪和痛的感受,都是些很无趣的过程,更重要的是待果。只要自己能够重新变得强大,甚至变得更加强大,就像前些天从西陵神殿传来的那个消息一样,他也能像叶红鱼一样夺回自己失去的所有东西,甚至获得更多。
此时隆庆正在看的这卷天书,是七卷天书之三:沙字卷。
之所以这卷天书叫沙字卷,是因为书中记载着无数修行法门,有精妙难言的,有山野宗派入门之法,有昊天道门的神道妙意,有佛宗的华严诸法,甚至还有魔宗最神秘的邪恶功法,繁若河沙,根本无法细数。
这卷天书里记载着世间几乎所有的修行法门,无论是从浩翰的收藏数量还是从修行功法的质量上来说,都只有书院后山可以与之抗衡,至于在世间享有威名的清河郡藏书楼,根本没有资格和这二者做比较。
星光落在书页上,把那些用浓墨绘成的人形照耀的清清楚楚,有无数道线条,在人形之间来回淌动,而在书面下方,则是密密麻麻记录着功法的修行要旨以及注意事项,这门感觉有些诡异的修行法门名为灰眼。
灰眼不是道门功法,也不是魔宗功法,而是很多年前,知守观某位大能在杀死魔宗某位修行餐餐大法的长老后,思及战斗里的危险,沉思三夜之后,以如海般的学识智慧,以无上道法对餐餐大法进行改造后的产物。
这门功法的根基是餐餐大法,本质上还是夺取别的修行者念力意识而强大自身,只不过经过道法改造后,不再需要吞食血肉,直接进行意识夺取,看上去似乎不像以前那般血腥,显得中正平和很多,实际上邪恶残忍如旧。
如果他还是以前那个骄傲而有洁癖的隆庆皇子,那么他必然不会修行这等邪恶的功法,哪怕会受到强大力量的诱惑,然而如今的他经历了那么多事情,曾经无比肮脏,曾经无比虚弱,已经做过很多丑陋邪恶的事情,他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隆庆皇子,所以他没有任何犹豫开始修行。
星晖如水,照的道观庭院清凉一片,草屋内相对幽暗,隆庆看着天书沙字卷,意识随着这门功法缓缓移动,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
多日前的南海上,一艘小舟在浪间时起时伏,海面上的太阳异常炽烈,鱼早已潜进了深海,海鸥自然也消失无踪。隆庆跪在青衣道人身后,承受着烈日的曝晒,脸色却没有变得黝黑,而是苍白无比。
这是南海的深处,距离陆地不知多少万里,早已看不到海岸线,青衣道人站在在舟头,看着浪花翻卷,却仿佛在看着海岸边的潮起潮落。
“执着便是障碍,哪怕是对光与暗的执着。”
滚烫的木板,让隆庆觉得自己的膝盖仿佛快要被烧焦,但他不敢有任何动作,声音微颤说道:“弟子曾经尝试过不再执着,在荒原上向着北面的黑夜进发,然而即便是那样,依然没有看到黑夜里的光明。”
青衣道人负手于后,站在舟头看着大海说道:“你想要寻找到什么,于是你做出了选择,而做选择本身便是一种执着。
隆庆问道:“那如何才能不执着?”
青衣道人说道:“佛宗讲究禅念静心,追求的是枯寂,不执着便是不动念,你若动念,一念便是光明,一念便是黑暗,你又该如何选?所以你不需要选择,只需要听从昊天的选择。”
隆庆说道:“可……弟子不是天谕神座,感知不到昊天的谕旨,怎么知道什么才是昊天的选择,怎么知道自己没有判断错误?”
青衣道人说道:“你想到什么,便是什么。”
隆庆好生困惑,说道:“那岂不是从心所欲?”
青衣道人忽然笑了起来,淡然说道:“世间一切都是昊天注定,所有事物的运行都在吴天的掌握之中,包括人心,既然如此,哪里有真正的从心所欲而无矩?你跟从自己的心行走,其实便是在跟随昊天行走。”
听到这段话,隆庆觉得仿佛荒原上的风雪从头上洒了下来,顿时洗去烈日的酷烈之意,变得清爽无比,瞬间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他向前拜倒,用额头紧贴着滚烫的甲板,微微颤抖的声音里充满了渴望和勇气,大声说道:“弟子想要变得强大起来。”
青衣道人说道:“前日我把你抛进火泉之中,以昊天赐予的无尽温暖慈悲,在你体内重筑雪山气海,你如今已经可以修行,如果你要尽快便得强大起来,那么稍后你登岸之后,便去西陵进那座破观吧。”
隆庆如今已经知道青衣道人无比尊贵的身份,自然能够想到,他口中所说的破观,便是传说中的知守观,不由狂喜难抑,连连叩首。
青衣道人说道:“观中现在还有六卷天书,什么时候你把这六卷天书看通了,那么你或许可以算得上强大,不过看书终究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当年叶苏需自刺一剑,才能把自己的目光从书页上移开,以你的心志断然无法抵抗住天书的诱惑,到时道心破而复生,痛楚难以言喻。”
隆庆神情坚毅说道:“弟子不怕痛,也不怕苦。”
青衣道人又说道:“道门弟子万千,能有机缘入知守观之人寥寥无几,你不是神殿的大神官,又不是为道门做出极大贡献的前代弟子,那么你在观中只能做得一个杂役,这等身份你可会嫌弃?”
如果让世间修行者知道有机会进入知守观阅读七卷书天,莫说做杂役,便是天天去掏粪也会心甘情愿,甚至连粪池都会觉得是香的。
隆庆自然也是这等想法,毫不犹豫说道:“弟子愿为道门做任何事情。”
青衣道人说道:“我能感受到你此时的心意,但观里住着一些脾气很暴燥的老人,便是我也不想理他们,你到时莫要恐惧。”
隆庆吃惊无言,心想知守观观主乃是何等样人物,难道世间除了书院那位夫子,还有别的能令他感到麻烦的人?
夜色中的知守观,偶尔会响起几声虫鸣。
隆庆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黄豆大小的汗珠从额头上不断滚落,眼神变得越来越焕散,显得异常虚弱,可以想像他现在正承受着怎样的痛苦。
每次翻开沙字卷,他都会承受无穷无尽的痛楚,而今夜当他开始修行灰眼后,那份痛楚更是变得愈发可怕,看似寻常的书页上,仿佛生出了无数道无形的剑,不停地戳刺着他的道心,想要把他的道心刺成蜂窝。
当他把灰眼功法里最后一个字看完时,他的道心也碎成了无数片,恐惧和千刀万剐般的痛苦,直接让他昏厥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隆庆醒了过来,其间窗外已然晨光初现,他惊恐地查看自己,发现自己的身上没有任何伤口,道心依然稳定如昨,似乎昨夜天书上出现的那千万记无形剑意都是假的一般。
他有些浑浑噩噩地走出草屋,在湖畔掬了捧手洗了洗脸,稍微变得清醒了些,便去自己的房屋简单洗漱,开始打水烧火做饭,待服侍完侍奉天书的三位师叔用完早饭,他挑着两担清水和几看物事向观后走去。
这个春天,隆庆在知守里日复一日洒扫庭院,煮食做工,擦桌磨墨,做的尽是杂务,只到夜深时,才有机会看书修行,日子过的很辛苦,但他的心境很平和,没有一丝怨言,只是沉默地做着,然后争取一切时间能够看书。
说来有趣,他在世间最大的敌人宁缺,在过往十几年里,尤其是在进入书院之后,基本上过的也是如此艰苦而充实的日子,不知道这是不是应了书院小师叔的那段话,如果命运要选择谁,那么便会有很多事情需要去做。
隆庆挑着扁担,背着箱包,走出道观,来到一片山崖前。
在知守观的这些日子,他没有任何怨言,哪怕是难以承受的痛苦,他也甘之若饴,然而看着这片山崖,他的眼睛里却满是恐惧和想要逃避的神情。
这片山崖下是茂密的青林,崖壁上则是爬满了约手指粗细的青藤,在青藤的缝隙里,隐隐可以看到崖壁本体是灰黄色的,还能看到崖壁上有很多洞口,山洞幽深不知深几许,透着股神秘的味道。
这座满是石窟的山崖很高,给人的感觉很雄伟,隆庆站在山脚下,就像是只渺小的蚂蚁,而如果有人从极高远的天空俯瞰大地,大概会觉得这座山崖只不过是不起眼的土丘,是堆覆着青苔的蚁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