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去打仗哩

  在多年后,世间对那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记述中,唐国最开始的反击,便是从宁缺护送皇后和六皇子返回长安城,杀死李珲圆的那一刻开始。
  但事实上唐国最开始的反击并不是来自宁缺,不是对金帐王庭作战的镇北军,甚至不是带领骁骑营孤军出长安,去直面东疆数万侵略者的朝小树,也不是让清河变红的誓死不降的水师官兵,而是来自一名农夫。
  在大唐南方肥沃的原野间,有一个村庄。
  村旁有溪,溪畔有石磨坊,磨坊对面是一片隆起的草甸,上面搭着密密麻麻的葡萄架,架上的葡萄早已摘走,只剩下一些发育不良葡萄被人们遗忘在原处,蒙着秋天的寒霜与灰尘,看着很不起眼。
  这是一个美丽的村庄,但和唐国别的村庄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看上去就和草坡上悬在葡萄架下的那些小葡萄串一般不起眼。
  村子里有个农夫叫杨二喜,虽然他坚持认为自已是油漆匠,但在村民的眼中,这个使得一手好草叉,把猪喂的白白胖胖的家伙,当然是农夫,还是最好的那一种,杨二喜没法拒绝这种赞美,只好沉默认了帐。
  就像很多大唐乡间的男人一样,杨二喜从过军,在边塞和燕人打过仗,砍过草原骑兵,便是一手刷漆的好本事,也是在边军里学的。
  退伍之后的这些年,他娶妻生子,挣钱养家,生活过的很平静喜乐,除了家家户户常见的一些争吵,再没有什么烦心的事。
  紧张跌宕的人生,都留在了多年前的边塞中。除了遇到过一匹喜欢喝大碴子粥的大黑马。生活里再没有什么新鲜刺激的经历。
  杨二喜有时候很怀念在边塞的那些日子。
  某日,他提着树漆桶,正在公学里粉刷墙皮。忽然有衙役走进公学。往墙上贴了张白纸,然后行色匆匆而去。
  杨二喜闹了两年,最终衙门还是不肯涨漆钱。他被老父揍了一顿。又被女儿哭闹了半天,只好同意来刷公学,本就心情不好,这时候更加恼火,心想这些家伙难道没看见我正在刷漆,把这么大张白纸贴在这儿,那还怎么刷?
  当然,他不会承认自已最恼火的是看不懂那张纸上的字。
  唐人的识字率极高,他自幼却调皮捣蛋。从军后也没有改变,宁肯挨军棍,也不愿意参加识字班。于是现在便成了村子里为数不多的文盲。时常被邻居的孩子取笑,于是这便成为了他最后悔的事情。
  好在片刻后。公学里响起钟声,村子里的百姓听到钟声纷纷前来,准备听解律老师替大家解释朝廷又颁布了什么律文。
  公学的解律老师还没有出来,那些识字的百姓,已经看懂了白纸上的内容,因为上面写的不是什么新的律文,而是战报。
  所有人都沉默了,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杨二喜却还不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看着大家的神情,愈发着急,抓着一名想要回家通知父母的孩子,挥了挥拳头,才终于知道了答案。
  “东北边军,在燕国遇伏,败。”
  那张朝廷文书里还有很多内容,尤其是针对东疆的县村百姓,要求他们以最快的速度疏散,各州厢军就地组织防守,征调有有从军经历的男丁……
  没有人注意这些内容,因为这里离燕国还有很远一段距离,那些话也不是说给他们听的,人们只是震惊愤怒于帝国的失败,议论纷纷。
  有人担心询问,燕国的部队会不会攻到这里来,马上惹来好一番嘲笑,根本没有人相信,所有人都坚信,只要朝廷派出大军,东疆便肯定不会有事。
  杨二喜一直很沉默,待人群散去后,他拉着公学里的解律老师,认真地把朝廷文书后面的内容请教了一遍。
  他没有心情再刷漆,反正县衙给的钱也不多。
  他回到家里,就着半盆猪蹄和一篮子蘸酱菜喝酒,越喝越闷。
  妻子在门槛外蹲着,从木桶里往外捞葡萄皮与渣,准备酿酒,忽然发现,很长时间没有听到男人说话,问道:“怎么了?”
  杨二喜说道:“没事。”
  妻子说道:“你也吃点饭,空腹喝酒哪是个事儿。”
  杨二喜嗯了一声,继续喝酒,酒喝的越多,越沉默,眼睛却越来越明亮。
  忽然,他对妻子说道:“我要出趟远门。”
  妻子抬起头来,疑惑问道:“怎么了?”
  “东边出了点儿事。”
  杨二喜把朝廷文书上的内容讲了一遍,说道:“我想过去看看。”
  妻子愣了半晌,然后笑了起来,手上的葡萄汁到处乱飞,嘲笑道:“东边出了点儿事……你家猪圈东边还是葡萄架子东边?说的好像大唐是你家似的,你是皇帝陛下还是皇后娘娘?你就是个种田的。”
  杨二喜恼火说道:“我是刷漆的,不是种田的!”
  妻子浑没有把他的话当回事,以为他是在耍酒疯,低头继续劳作,咕哝说道:“每次喝点儿酒,就喜欢说胡话。”
  杨二喜沉默片刻后,嗡声嗡气说道:“我说的不是酒话,朝廷文书后面写了,有过从军经历的男丁,只要不超过四十,便要被征调。”
  妻子这才发现,原来男人说的真不是酒话,把双手从木桶里拿出来,在衣服上胡乱揩了揩,紧张道:“朝廷征调令是发给东疆的,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我们这里离长安城近,东疆那边远,朝廷文书只怕要过好几天才能到,说不定那时候,燕人和那些天杀的蛮子早已经攻进来了,那还有什么用。”
  “就算朝廷要征调……也得等着县衙组织,这不是还没动静?”
  杨二喜沉声说道:“等县衙组织来不及。”
  妻子颤声说道:“但……你一个人去有什么用?”
  杨二喜说道:“就算东疆被侵,朝廷肯定会在那里设战时衙门,我到了那边,自然会去投他们。”
  妻子越听越是不安。对着隔壁屋尖声喊道:“爹你快来!”
  杨二喜重重一拍桌子。蘸酱菜和啃剩的猪蹄,全部落到了地上。
  他大怒说道:“喊什么喊!平时让你喊爹过来吃饭,你声音咋没这么大!”
  院门咯吱一声被推开。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头走了进来。
  杨二喜站起身来,说道:“爹,吃饭了没?”
  老头看着一地狼籍。吧嗒吧嗒嘴,说道:“没。”
  杨二喜说道:“那让您儿媳妇儿把腊腿剁了?”
  妻子眼泪巴巴地看着自已的公爹,心想平日里自已可没短了您老人家的吃食,也就上次炖腊猪腿肉没喊您,您可不能因为这就迁怒,如果您能把这个发酒疯的家伙留在家里,别说腊猪腿肉,我把自已的腿剁了孝敬您。
  老头半晌没说话。
  杨二喜有些紧张。
  “你们吵吵的声音这么大,就隔着一堵墙。我怎么可能听不见?”
  老头说道。
  杨二喜很壮实高大,这时候却老老实实低着头,就像小时候犯错时那样。嗫嚅着说道:“我是边军退下来的人。这时候不去,算什么事儿……”
  没等他把话说完。老头儿把眼睛一瞪,厉声喝道:“当过兵很了不起吗?你亲爹我也当过兵!我还做到了小校!你在这儿显摆什么?”
  妻子闻言收了哭声,满怀企盼望着公爹。
  老头又沉默了片刻,忽然说道:“想去那就去吧,如果我现在不是六十,还是四十,我就跟你一起走。”
  ……
  ……
  杨二喜从厢柜里取出一把保养极好的黄杨木弓。
  然后他把磨到锋利反光的草叉扛到肩上,妻子把一根沉重的腊猪腿,系在草叉另一头,又问道:“要不要再系一壶酒。”
  唐国乡间的媳妇,通常便是这种性情,见实在不能改变,便沉默接受,然后开始认真地替自已的男人打理。
  杨二喜说道:“这是要打仗哩,喝酒违反军纪。”
  妻子把新酿的酒放下,心想又不是什么正经军人,哪里有什么军纪?
  两个孩子这时候跑回了家,小些的弟弟跑的气喘吁吁,满脸通红,想要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大些的姐姐看着杨二喜,生气地说道:“爹,公学的漆还没刷完,教习先生很不高兴,你是想让我们读不成书,都像你一样么?”
  如果是平时,听着女儿这般说话,杨二喜肯定会发一通脾气,然后老老实实提着漆桶去公学把剩下的活儿干完,但今天他却只是憨憨地笑了笑。
  “告诉先生,说我回来一定把漆刷完。”
  杨二喜又望向父亲,说道:“爹,我走了。”
  老头点点头,说道:“路上小心。”
  杨二喜在妻子脸上狠狠亲了口,很是响亮。
  两个孩子大概看多了这种画面,并不吃惊,只是好奇别的事情。
  儿子睁大眼睛问道:“爹,你要去哪里?”
  杨二喜说道:“去东边。”
  女儿问道:“爹,你要去做什么。”
  杨二喜说道:“去打仗哩。”
  女儿兴奋地说道:“爹,一定要打赢啊。”
  “当然会打赢。”
  杨二喜嘿嘿一笑,背着弓箭,扛着草叉,出门而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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