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寻常语

  第184章寻常语
  伏完越想越觉得董承可疑,隐约间,他似乎看见刘协身后冒出董承的虚影,那虚影翘着兰花指,捏着嗓子道:“皇上侍我如父,天下之事岂可不顺我意……”
  他猛地一个激灵。
  “陛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
  伏完伏在地上,极其恳切地仰起头面对刘协,目光赤忱:“陛下万不可疏远种太史,而平白给曹操拉拢人心的机会!这是自断臂膀去增加他的力量,实在是不可取啊!”
  刘协忆及旧事,心有戚戚,现下并无董承在一旁吹耳边风,他那埋藏在心底的愧疚终于重新冒出头。
  他三两步上前搀扶起伏完,握住伏完的胳膊,开口承诺:“国丈所言皆是正理,朕安有不从?称德度功,种伯衡可为御史大夫,只是年龄尚幼……若日后在朝中有所建树,无论大小,朕都擢他为太常,爵升列侯,如何?”
  两汉时博士属太常管理,对博士和博士弟子的考核、推荐都由太常主持,可以说太常除去主管祭祀社稷、宗庙和朝会、丧葬等方面的礼仪外,也是培养、提拔通经学的管理人才的一个重要机构。
  伏完心说以种太史的功劳和才学,确实可以担得上此职,只是……
  这位置和三公差不多,每逢天灾,动辄见咎,因过失而被削官免职不知几何……
  不论怎么说,列侯的爵位是实打实的好处,想来陛下是真心要倚重种氏父子了。
  有此二人在侧,又有一位掌兵的宗亲,纵然是那曹操,也得忌惮七分,余下再缓缓图谋,汉室兴复,指日可待。
  伏完心中虽尽力想得轻松,但这几日曹操之人在朝中动作频频,不能不叫他们和刘协忧惧多思。
  这或许就是陛下一反常态召我密谈的缘故罢。
  长夜漫漫,德阳殿上的鸳鸯瓦已经凝结了一层霜华,殿内的烛火却长明未熄,直亮到天明。
  这一夜并非只刘协与伏完二人未眠,另一边的曹操同样召集了心腹,商议起这几日来朝堂之上的变动。
  戏志才虽知道种平与刘备交好,但仍在刘备入许都的第一时间,劝谏曹操说:“刘备手掌兵权,又是刘氏宗亲,如今天子厚待,尊其为叔,于主公不利,望主公早做谋断。”
  曹操当日并未听取戏志才之言。
  今日召集手下亲信时,戏志才又提起此事,言刘备生平,其起于微末,经历黄巾大大小小数十战,而在平原之中颇有盛名,百姓爱戴,必非池中物。
  今入许都,天子礼遇,而能推辞交际,专心苗圃,若非有大志,则必有远图。
  话里话外都是希望曹操能直接除去刘备,不要给他一丝发展起来的机会。
  曹操闻言,一笑置之。
  他志得意满道:“志才多虑。现下我带甲百万,又占据兖州全境,连徐州都是唾手可得,而刘备手下不过千人,其正在我眼下,能起何风浪?再者我观这刘备三兄弟,皆世间英雄也,若能为我所用,岂非如虎添翼?”
  戏志才情知劝不动曹操,闷闷不乐地灌了口酒。
  曹操神色自信,又劝道:“我以诚相待,礼敬非常,俗话说日久见人心,我日日如此尊重亲厚,他三人安能不为我心所动?”
  戏志才喝了几口酒,最后妥协似地开口:“若主公发觉事不可为,万万不能犹豫,此人不除,后患无穷也!”
  曹操随意地点了点头,也不知有没有将戏志才的话放在心上。
  这二人之间的话题结束,其它谋士才一一开始说话。
  程昱率先打开话题,他接着曹操先前的自夸往下说:“主公势已成,何不再进一步,行王霸之事?”
  他这话一出来,坐曹操手边儿上的荀彧便忍不住皱眉,猛地侧过身,就要站起来打断。
  曹操却好似提前预知到荀彧的动作一般,用力一挥衣袖,断然开口:“此事休要再提!”
  程昱似乎也只是顺着曹操的自夸吹捧而已,听了曹操的表态后,只是默默行礼,便又退回了一边,木头似地,再不发一言。
  荀彧抿了抿唇,重新安坐,也不知心中在想什么,素来一丝不苟的鬓发垂落了一丝也未注意整理。
  屋内短暂地安静了一会儿。
  随即满宠上前询问:“杨彪因袁氏获罪,不知主公欲如何处置?”
  曹操沉吟片刻,道:“不可苛待,免其官,放归田里。”
  他这话音刚落,屋内角落便有几人长舒了一口气。
  满宠眼神不动,他心知发出这动静是几个兖州士族,这些人都是被曹操借着图县的事,好好敲打过的。
  一个大棒加一个甜枣,先好好将兖州的士族清理一遍,再让这些有把柄的,吓破了胆子的几个士族代表参与此次的密会,既是便是亲近,也是一种威慑。
  “主公。”
  满宠顺势将话引到兖州士族身上:“先前探查图县之事,令君发觉陈留士族蓄婢买卖,其所积金钱,极大部分用以购买兵器,屋宅土地和畜养死士。”
  “吕布偷袭兖州之时,其手中军械,多为这些士族提供……”
  他这话只说了一半,那几个在角落的士族便有些坐不住了。
  个个举袖擦拭起额头上的汗水,有的双股战战,几欲先走;有的面色惨白,抖如筛糠;还有的面上看不出什么异样,实际已决心断尾求生,回去便将族中资产全部奉上。
  他们吃过教训,不敢在此时开口求饶,只能在心底祈求满宠不要再往下说。
  事与愿违,满宠那平淡的嗓音还是不急不慢地响了起来:“……除此之外,朝中亦有人参与其中,搅动风云,为吕布提供便利。”
  这几人提起的心当即落了下来。
  一听这不是要追究他们的旧事,几个士族立即喜形于色,虽说也都听出满宠言外之意是要对朝堂中人动手,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朝廷又如何?
  现下兖州是曹操做主。
  只要不是给自家定罪,管曹操要如何清理朝中人?反正他们这些士族支持就是了,否则还能如何?
  曹操面露为难:“因杨彪之事,朝中许多人正对我有些非议……”
  程昱出列,主动提议:“主公所行,正义事也,何惧流言?再者朝中宵小于社稷无益,不过是蛀虫而已,主公不除,也只是维持表面平静。难道要为这一时的非议,而坏汉室百年的根基吗?”
  曹操捋着胡须点头:“仲德言之有理,只是一一调查,时间终究久了些……但若不调查清楚,又恐弄出冤屈,寒了朝中大臣的心。”
  程昱闻言笑道:“大公子前些日子曾猎得数头獐子,送至种太史府上,可见如今正是游猎的好时节。主公何不请天子田猎,以观动静?”
  戏志才放下了手中的竹筒,神色间隐隐可见一抹发自内心的高兴。
  满宠神色如常,他早知道会有这一出,只是安安静静做个倾听者,不过看其眼神,也能窥见其心中的兴奋。
  其余诸人,疑惑者有之;激动者有之;欣喜者亦有之。
  只有荀彧,因着在曹操手边,又是侧身,叫人看不出表情。
  曹操默然良久,似乎在思考。
  程昱只是维持着行礼的姿势不变,他不开口时,总如木石一般沉肃,很少有人能从他一潭死水般的面容上猜测他的心绪。
  “……便如仲德所言,明日我上表,请天子田猎。”
  曹操最终一锤定音。
  他开口说这话时,有种奇异的松弛感,仿佛许久之前,他在东郡初见种平,夜晚邀请种平抵足而眠的那一次,就好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又怀抱着满腔的关切和热忱的寻常家事。
  荀彧出神地凝望着屋内的更漏,今天已经将要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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