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星陨如雨 仇不过夜
受到陈玉楼几句话感染。
接下来一路,队伍士气明显高昂了不少。
毕竟身在江湖,谁又能拒绝得了名利二字?
金算盘便是如此。
在决心前往龙岭迷窟之前,随身多年的算盘崩碎,心悸不安,冥冥中鬼神都朝他发出了警示。
但终究还是逃不过江湖留名四个字的诱惑,不管不顾,毅然前去,只可惜最终落了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半个钟头后。
打头的袁洪一跃跳上横在前方的山石。
伸手搭了个凉棚,避开从谷口刮来的冷风,不至于让雪粒子打进眼睛里,这才垫着脚尖极目远眺而去。
只见越过黑山。
起伏的山脉消失不见,天地间再度变得辽阔起来,转而出现的是漫天黄沙笼罩着的一望无尽的戈壁滩。
看到这一幕。
袁洪眼睛不由一亮。
这段磨子沟看似也就四五里长,却是花费了无数时间。
如今终于安然通过,身负斥候职责的它,悬着的心也总算能落回肚子里去。
“前边就是西域地界了。”
“弟兄们,加把劲!”
从远处收回目光,袁洪低头看向身下蜿蜒的队伍,忍不住大声道。
“到了?”
“应该是,这风他娘的吹得老子都睁不开眼。”
闻言,艰难跋涉中的众人,纷纷昂起头,只是寒风卷着雪花和砂砾从谷口汹涌而来,就像是石子打在身上。
饶是他们皮糙肉厚,都有些扛不住。
只能压着帽檐。
不过,从笑骂声中也能听出众人的欣喜。
这河西与东疆这一段路,根本不是用凶险两个字就能形容。
短短几天他们就深有所感。
也难怪那帮行商,宁可在嘉峪关一待就是半年,货物全积压在手上,急的满嘴水泡,都不敢冒险起程。
说实话。
戈壁滩白天都还好。
顶多就是风雪沙尘和劫匪。
但一到夜里,才是噩梦的开始。
荒漠里的凶兽倾巢而出,捕猎食物,营地外围必须保持篝火不灭,有人彻夜巡视,但白天赶路就已经耗尽了精力,只能交替轮换。
除此外,天色一黑,温度就会急剧下降。
习惯了湘阴湿热气候的他们,哪能承受得住这种温差。
不少人都出现了或轻或重的脱水症状。
全凭着一口气硬扛。
如今……
总算越过了第一道难关,踏入了西域地界。
怎么能不激动万分?
一个个下意识放快脚步,顶着漫天风雪,从隘口冲出,狭窄逼仄的视线一下豁然开朗,让在河西走廊足足走了半个月的众人不禁怔在原地。
愣愣的望着这方陌生天地。
只觉得胸口下那股子郁气,一下都涌到了喉咙,恨不得扯开嗓子大叫几声,将烦闷全都倾泻出去。
饶是鹧鸪哨几人,也是如此。
牵着马驻足在原地,望着前方辽阔无尽的戈壁滩。
苍凉、荒芜感扑面而来。
即便是常年行走在黄河两岸,也曾见识过陕北高原的杨方,此刻也被眼前这一幕震撼到说不出话来。
只有陈玉楼神色平静。
随意扫了眼,便抬头望向天穹。
被风雪遮掩的高处,一道微不可见的身影横空而过。
赫然就是罗浮。
从吞食石君山火窟,返祖之路更进一步后,它几乎已经完全脱离了凡禽的范畴。
而为了激发它的翱翔习性。
从陈家庄出发开始,这一路上,除去夜间扎营休息,绝大多数时间,陈玉楼都任由它自在飞越天空。
除了寥寥几人。
寻常伙计甚至都不知道它的存在。
此刻,一缕神识扫过,陈玉楼平静的给它下了一道指令。
这便是灵契的霸道之处。
即便深处数百丈穹顶,瞬息之间,就能心神相通。
“歇息片刻。”
“休整后再出发。”
收回视线,见一行人还怔怔的看着,陈玉楼忍不住笑道。
闻言。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
纷纷退回到黑山崖壁下,找个避开风尘的地方,也顾不上太多,直接席地而坐。
找出水和干粮,抓紧时间补充,恢复体力。
陈玉楼则是走近昆仑跟前,示意他打开地图。
那是一幅用羊皮制成的图册。
看痕迹就知道已经有些年头。
还是前几天,他们在玉门关补给时,从一个往来于丝绸之路上的行商手里买来。
虽然没有官制那么精细。
但整个西域所在,因为幅员辽阔,无数年时间里,几乎没有完成过真正的大一统。
所以,迄今应该也没有真正完整精细的舆图。
就算有,大概率也被人藏着,算得上是千金不换的宝物。
而今手里这幅草图,都花费了不少钱。
陈玉楼目光扫过。
如今他们所在,属于河疆交界。
这地方环境太过恶劣,除了少数匈奴后裔或者蒙古、回回散居于此,几乎再找不到人烟。
不过……
再往前行大概三五百里。
便是昆莫城。
算是距离最近的大城了,属于东天山地域,汉军进入此地前为匈奴王庭下的伊吾卢,又称哈密国。
然后千年时间里。
昆莫城一直在汉人王朝和匈奴王庭之间反复横跳。
一直到明永乐年间,封哈密国统领为忠顺王,赐金印,自此昆莫成为大明属国。
等到了昆莫,他们也就算是真正进入西域腹地了。
与他们之前设想的路线并无出落。
“行了,收起来吧,找个地方休息休息,你小子……大冬天也能出汗?”
心里默默盘算了下路线。
做到心中有数后。
陈玉楼抬头看向昆仑笑道,不过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他额头上滚落的汗珠。
要知道,眼下已经是仲冬,就是湘阴那边也是三九寒天。
更别说此地。
山上来的那些伙计,哪一个不是裹着厚厚的羊毛长袍,带着毡帽,但就算如此,一个个还是冻得直跺脚。
连他都换上了棉袍。
昆仑却仅仅加了一件夹袄。
“不冷。”
昆仑咧嘴一笑。
洗髓伐骨、横练真气,而今的他,浑身就像是一座火炉,即便身外漫天大雪,寒冬如狱,但他依旧察觉不到太多寒意。
闻言,陈玉楼也没多说。
只是找了一处地方坐下休息,随手摘下一壶酒,仰头灌了一口。
清冽的酒水顺着喉咙滚入腹中。
不多时,一阵火意便席卷全身,将寒气驱散了不少。
旁边那些伙计也大都如此。
随身携带除了水和干粮,都会备着一壶烈酒,不时抿上一小口,不至于会失温冻僵。
休整片刻,等恢复精力,一行人再度启程。
长长的马队慢慢消失在黄沙风雪之中。
而距离十多里外。
星星峡隘口。
此刻,风口崖顶处被人修筑起一道道的烽火台,除此外,每隔三五里就有一座墩楼。
尤其是隘口处。
更是坐落着一座门楼。
大门紧闭。
山上山下少说有几十道人影。
“他娘的,那帮狗崽子都学精了,这都多久没开张了?”
“谁说不是,再没人来,弟兄们怕是都要啃沙子了。”
“咱弟兄整天在这喝西北风,顶上那帮人倒是舒服,奶奶的,这会还有娘们暖着被窝,完全不管我们的生死。”
“嘘,小声点,你小子疯了,待会被听到了,可就不是生死那么简单。”
隘口门楼上。
几个沙匪靠在墙垛后,长枪竖着靠在一边,手里抱着酒水,不时往嘴里灌上一口,感受着头顶呜呜的风声,一个个愤愤不平的低声骂道。
他们从南疆过来。
本来说好到了这边能吃香喝辣。
一开始确实还行,光是打劫那帮过往的行商,就赚的盆满钵满,满嘴流油。
只是好日子并未持续太久。
才短短半年不到,听到消息的行商纷纷折路,甚至躲在嘉峪关避风头。
尤其今年,一个月都未必能遇到一拨人。
劫到的金银财货,大部分都被几位统领吞食,从手指缝里落点残羹剩饭,他们上百号弟兄抢着吃。
而那些统领,仍旧整天奢靡无度,毫无影响。
这么大冷的天。
好酒好肉不断,之前抢来的女人伺候着,他们整天风餐露宿,谁心里没点恼火积怨。
只不过暂时还敢怒不敢言罢了。
“听到就听到。”
“老子哪句话说错了怎么的,他娘的,不能同患难,也不能共富贵,把我们弟兄当成了什么?”
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紧紧攥着酒壶,脸上满是忿怒,眉头拧成一块,下颌上胡茬都在跟着抖动。
闻言。
旁边几人嗫嚅着嘴唇,相视一眼,最终还是摇摇头并未多言。
他们心里同样有着怨言。
如今有人替他们说出,只会共情同理,又怎么会阻拦。
毕竟,顶上那些人又不会顾及他们是生是死。
再说这么冷的天,难道还指望他们能从石堡里出来转转?
几人闷着头,将心中怒火,发泄到烈酒里头。
谁也不曾注意到。
一道黑影,此刻正从云雾中俯冲直下,几乎就是眨眼间,已经从一粒黄沙,变得足有磨盘大小。
周身火焰滚滚,就如一颗陨星坠下。
直到出现在头顶十多丈高处。
墙垛后才终于有人察觉到了不对,扶着墙晕晕乎乎的站起身,下意识想要睁大眼睛去看那究竟是什么。
但视线很快就被雪花遮掩。
“娘的,喝多了,眼睛都看不清东西了。”
使劲揉了揉眼睛,再去看时,那道一闪而逝的火光已经消失不见,他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嗓子。
只是……
还未重新坐下。
一道流火,骤然降下。
轰!
只瞬息间,便将门楼彻底吞噬,身处楼顶上的几人甚至连呼救声都没发出,就被烧成了一堆灰烬。
凤凰真火!
连秘金都能融化。
更何况是血肉之躯?
罗浮唳的一道啼鸣,双眸之中金光闪烁,神色间满是冷漠。
它只接到一道命令。
那就是摧毁此处。
唳鸣声响彻,将天地间呼啸的风声都为之压下,下一刻,无数流火如雨般倾泻直下,转眼间便将整个星星峡笼罩。
燧台、石堡、墩楼。
尽数陷入火海。
巡视四处的沙匪怔怔的看着这一切,连反应都来不及,就葬身火海之中。
至于躲在石堡中寻欢作乐的统领。
甚至连外面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便在纸醉金迷中死去。
不多时。
感受到绵延十多里的峡谷中,再无一道气息生机存在,罗浮这才收回真火,展了展翅,身外流火浮动。
化作一道影子,径直破开漫天沙雪。
沿着马队离开的方向追去。
六七里外。
骑在马背上,捧着地图低头研究的鹧鸪哨,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回头远远望了眼他们来时的方向。
但天地间风雪如瀑。
一过黑山山脉,雪少说大了一倍不止。
以他的眼力根本无法看穿。
思索片刻,见实在分辨不出,干脆不再多想,转而继续看起了地图的路线。
倒是带着斗篷,浑身罩在长袍下的袁洪。
几乎是火意席卷隘口烽燧的一刹那。
它便有了警觉。
一双目光里满是骇然。
除了陈玉楼,它绝对是最为了解罗浮的一个。
不仅仅是因为在陈家庄时,就隔着一道院墙修行,更重要的是,作为通灵之兽,它天生就对凶险有着远超常人的敏锐嗅觉。
尤其是炼化足足二十块山魈骨后。
山魈血脉的天赋神通也一点点觉醒。
那便是与山脉的融合。
山魈为山中精鬼、蛟龙为川泽河神。
一个能感知地脉,一个能查探水脉。
那是刻在骨子里天生的能力。
刚才那一刹,它就是先感受到了黑山地脉的震动,随后才是独属于凤鸟对它的血脉压制。
从二者不难判断。
罗浮一定出了手。
而它向来随心所欲,从不受到约束,唯独听命于主人。
所以……
想到这,袁洪不禁偷偷瞥了眼不远外,那道坐落在马背上,如风起伏的背影。
主人果然言出必行。
那帮沙匪惹到他,算是一脚踏入阎王殿了。
就在它胡思乱想间。
袁洪身形忽然一下顿住,抬头望去,主人不知道何时已经回头,不动声色的扫了自己一眼。
那道目光温和平静。
却是让它有种如坠冰窟之感。
察觉到此,袁洪赶忙低下头去,哪里还敢多想。
而那道目光来得快去的也快。
似乎只是无意。
但随着目光收回,笼罩在它身外那股势如山崩的巨大压力,却也一瞬间烟消云散。
袁洪重重咽了下口水。
心中已经有了十成的确认。
主人示意,罗浮出手,星星峡那些拦路沙匪,估计已经葬身在了火海当中。
还真是仇不过夜。
比起当日土司府,而今连返程再报都已经欠奉。
它甚至都能想象得到。
若是还有活口,或者有牧民远远望见。
几十年后的地方志或者鬼神录中,大概率会留下这样一段话。
民国初,雪中陨星如雨,峡中烽燧尽毁,数百人,无一生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