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大树

  师傅是怎么死的，周宝山当然记的！
  但问题是，师兄怎么会忽然想起说这个？
  他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们的师傅，当年也是一地豪雄，出身武术名门，自己又天赋异禀，早早的就已经亮开了一副一代宗师的架子。事实上在他老人家临死之前那些年，他也的确已经是全国范围内都数得上的武术大家了。
  但是很可惜，他、后来却因为杀了人，被枪毙了。
  这显然不是什么光辉的历史。
  钟元福叹了口气，终于回头看向自己的师弟，说：“咱师傅太厉害啦，后来他自己也觉得，天底下就没有他趟不平的事儿。所以，他才那么年轻，就死了！”
  说话间，他忍不住摇头，神色间说不出的悲伤。
  然后，他跟周宝山说：“咱们比师傅强，咱们现在都混成大明星了。师傅要是知道了，肯定特别高兴。你就更厉害了，你比师哥厉害，你现在是国际大明星，不光替咱师傅长脸、替我长脸，也给咱全中国人都长脸了。”
  周宝山讷讷。
  师傅刚死那会儿，钟元福已经二十多岁了，他却才十七岁，还是个毛头小子，这么些年来，他一直都是跟着师哥的，早几年甚至是吃师哥的、住师哥的，说句不夸张的话，钟元福在他心里的地位，大概仅次于自己的亲爹亲妈和师傅。
  要是钟元福骂他几句、训他几句，或者劝说几句，他都觉得坦然，但忽然被自家的师哥捧到那么高的地方，他反而横里竖里的不舒服。
  “师哥，你……别那么说。你怎么了？”
  钟元福看着他，一脸不解。
  他只好说：“我……是，我今天做的事情不对，你训我就是了，我又不是不听你的。我都答应去给人道歉了呀！你说这些……我心里不是滋味。”
  钟元福呵呵一笑，似乎听明白了，却弥勒佛一样地笑着，摆摆手，“今日不同往日，你已经不是过去跟着师哥吃饭的那个毛头小子啦！你成名了，也成熟了，有的是自己的想法，而且……你比师哥精多了！哪里还需要师哥说什么！我也就是觉得这事儿有必要给人家道个歉，所以才提个建议。”
  周宝山越发觉得不对劲，赶紧说：“师哥你别这么说。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惹你生气了？”
  钟元福闻言呵呵地笑着，挠挠头，“没有啊？我是真的觉得，你现在特别厉害了，你的想法，你怎么做，肯定都是深思熟虑的。你师哥我还没到你那一步呢，不理解你的想法也是正常的。”
  周宝山简直是越听越觉得浑身刺挠，他说：“我这……也就是走了狗屎运，被谦爷看中了，拍了几部片子而已，其实我自己……”
  说到这里，他忽然一愣，停住了。
  呃，呃，呃……
  似乎……好像……
  我真的很厉害了吗？
  我已经比师哥还聪明了？
  我能比谦爷还聪明？看的还远？料得还准？
  他可是公认的出道以来从来没错过一件事的那种神人！
  钟元福呵呵地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跟剧务灯光的几个哥们约了喝酒，走了啊！你赶紧休息吧！”说完了，他径自开门走了。
  …………
  这一夜，没有人知道周宝山想了些什么。
  第二天一早起来，钟元福坐剧组的车去机场，直接飞回顺天府了。
  剧组里有几个工作人员昨天晚上应该是让钟元福给灌趴下了，但早上钟元福很负责任地把他们都叫起来了，所以，除了没精打采点，倒是没出什么大错，赵河也只当没看见——钟元福这家伙，在公司内部一向以交游广阔著称，上至李谦邹文槐韩顺章金汉，下至一个不主管那一块儿就叫不上对方名字来的普通场工、剧务，他都能跟人混得特别熟悉，而且即便他现在也算是一号不小的明星了，也依然是这一派江湖作风。他过来探班，放倒几个人，那是再正常不过了。
  就这还是因为剧组正在拍摄期间，大家都不敢耽误事儿，要不然的话，他说要请喝酒，估计一个剧组八九成的人都会去！
  上午开拍之前，周宝山忽然找到昨天上午自己大声训斥的那个剧务，当着不少人，声音倒是不大，但是态度说不出的、异常的诚恳，向人家道了歉。
  赵河有些惊讶。
  甚至，整个《少林寺》的剧组的气氛，在这个上午，都显得有些莫名的诡异——自从这部电影开拍以来，周宝山的脾气明显比以前变大，架子也开始端起来了，是每个人都能清楚地感觉得到的。
  所以当他那么诚恳地向剧务道歉，大家都异常的吃惊。
  等到放中午饭的时候，不少人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纷纷说：谦爷一来，真的是马上给镇了！
  当然了，周宝山也不觉得丢人，剧组放了饭，经纪人帮领过来，他端着自己的盒饭，主动朝赵河身边凑了过去，跟剧组的几个主要人物一起，吃着饭，他小声问赵河：“赵导，昨天谦爷跟我说，他说咱们身上还有更多的特别伟大的事情要做去。你说，谦爷到底要做什么伟大的事情？”
  赵河闻言讶然地扭头看他，不只是因为他的态度，似乎忽然又恢复到了当初拍《黄飞鸿》和《黄飞鸿之男儿当自强》那时候的状态，更是因为他的这个问题。
  也不知道昨天李谦到底跟他说了些什么！
  赵河想了想，回答说：“他具体要做什么，我不知道，但他的目标，一直都是很明确的，在年会上啊，内部开会的时候，他也说过好几次，你也都在场的呀！”
  周宝山想了想，说：“把华语文化推向全球，对吧？”
  赵河点了点头。
  周宝山咽下去一口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可是……我读书少，说错了赵导你别笑话我。我理解的话，就是继续拍《黑客帝国》那一类的片子，往全世界卖呗？”
  赵河笑了笑，干脆放下筷子，认真地说：“《黑客帝国》这一类的片子，当然是要拍的，也很重要，但李总自己评价的话，这只是一个阶梯，并不是目的。”
  周宝山表示很迷糊，“只是阶梯？拍这样的片子，全球大卖，还不算？还不行？”
  赵河又笑了，说：“《黑客帝国》扒皮抽骨，其实没多少咱们中国的文化，李总自己说，除了捧红了你和何颖玉，尤其是你，另外赚了点钱，别的没有太大的意义。你想想，要是有一天，他拍出一部咱们中国的武侠大片来，或者仙侠大片来，也能让外国人都看得入迷，让外国人都知道了‘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之类的，咱们中国人的思想，是不是比《黑客帝国》要牛逼？”
  周宝山愣了好一阵子，“可是……你们不是都说，外国人不喜欢看中国的武侠片吗？金总的《龙门客栈》那么厉害，在外国卖的也不好啊！”
  金汉呵呵地笑起来，“是啊！所以他才会这么做啊！他才会觉得，只有连这一类的片子都能在全球大卖，才算是一种成功啊！”
  周宝山闻言愣了又愣，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但还是缓缓地点了点头。
  赵河反倒是来了兴趣，看着他，有些探询的意思，问：“怎么了？你怎么忽然想起来问这些？昨天李总来，跟你聊什么了？”
  “啊？”周宝山回过神来，嘿嘿地笑了笑，说：“也没说什么，李总就是让我把目光放长远一点。”
  赵河点点头，“嗯”了一声。
  然后，他回过头去，继续吃饭。但这个时候，周宝山忽然又说：“昨天晚上，我师哥去喝酒之前，过去跟我说……其实他也没说，是我猜着，他的意思应该是……呵呵，他是想告诉我，全中国也没几个人能比谦爷聪明，我们都不行！”
  赵河讶然。
  但是想了想，他笑起来，说：“你师哥这个人……又聪明，又懒！”
  这可是个新奇的评价，不过周宝山跟师哥相处近二十年，深知赵河这个评价简直是无比的正确，他忍不住好奇地问：“怎么说？”
  赵河笑笑，说：“所谓又聪明又懒，那就是找个比自己聪明的人，然后跟着他混啊！这样就不用动太多脑子了！”
  赵河无心之下的这句话，在那一瞬间就像一道闪电一样，一下子劈中了周宝山——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是木的，整个脑子都是空的！
  “找个聪明人跟着……就不用费脑子了！”他喃喃地说。
  然而赵河已经低下头认真地扒起盒饭来。
  过了好大一会儿，周宝山才终于低下头，开始吃饭。
  但是……往常吃起来挺香的饭菜，这时候却感觉有些没滋没味的。
  他脑子里只是反复地转悠着刚才的那句话。
  然后，他忍不住问自己，“师哥是个聪明人，但他的办法，适合我吗？我应该像他一样？还是，要走我自己的路？”
  忽然又想起师哥昨天晚上的那句话来。
  他说：“师傅太厉害啦，所以，他死了！”
  吃着吃着，周宝山忽然笑了笑，下意识地说：“也对，大树底下好乘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