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二零 北上

  茫茫大海上看似怎么都能行船,然而航路却终究有限。有些地方碍于洋流,有些则是因为风带,所以航线虽宽,却也不难遇到。
  安氏的承运人是个大海盗时代遗留的海商,面带横肉,显然不是善茬。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人,比新兴的海商更谨慎,更凶残,更贪婪。他们可以为了银子瞬间从合法的海商变成活该砍头的海盗。
  这位海商遇到了安氏的引导船,找到了前往金山岛的航路,顺利与康彭祖的船接帮。
  “你们还真能找,这么小的岛都叫你们发现了。”海商到了金山岛,颇有些意外,不过十分满意。这里远离大陆,若是有官兵来了,有足够的时间逃离。
  “这里眼下只是个小岛,日后会变成一个不下双屿的海港。”康彭祖一旁信心满满。
  海商没有跟他顶嘴,因为他现在只有两艘大船,而康彭祖有三艘,阵型也更加稳固。但是他仍旧在心中默默啐道:不吹牛会死?
  康彭祖其实并没有见过双屿,只是觉得这么大的岛正合做些违法勾当,即隐蔽又狭小,颇有趣味。
  那老海商却是见过世面的人,亲眼经历过双屿港内停泊千帆,岛上居民数千,人口动辄过万的鼎盛时代。那时候无论是红毛、黄毛、黑皮、马来、日本、朝鲜、闽粤徽浙……各色人等汇聚一处,不知何等壮阔!
  哪里是这么个小小孤岛能比的?
  在海商们泛滥海上的时候,这种孤岛就算给人加个柴水,都未必有人肯去。
  康彭祖得意之余,道:“不过岛上屋舍尚未建起来,咱们晚上只有先睡在船上。”
  “无妨。”海商努力显得客气一些,心中暗道:真有屋舍我也不敢去住!
  康彭祖继续道:“消息这就送过去,明日就可以安排人卸货了。”
  海商对这年轻士子保持了最大的耐心,道:“好。”这个字一经吐出,他的耐心也就耗尽了,转身往船舱里去了。
  康彭祖自己又看了一会儿。等下面验货的安掌柜带着学徒上来,方才回到自己船上。他们不曾发现,因为康家的水师实在太过缺乏警惕,以至于海商很辛苦才忍住自己黑吃黑的冲动。
  徐元佐在拓林接到了岛上的消息。基本也就放心了。接下去的事就是陈翼直安排船,运人上岛,将倭铜卸下来,然后再运回大陆。这个流程有康彭祖跟着,金山卫的水师看在眼里。就跟没看到一样。这或许会让人以为卫所真是崩坏到了极限,然而必须要替这些军官们辩解一句:他们真不是因为拿了钱才这般松懈的。
  一家人呐,走的是心!
  徐元佐无须跟卫所打交道,在拓林为陈翼直规划了一下这个小镇该如何发展,城墙是否需要修缮,然后便回了华亭。因为随消息而来的还有一张订单,海商觉得既然已经到了松江,看能否进一批布或者瓷器。
  松江布是南海的畅销货,总是不愁卖的。瓷器用来压仓,所以也不强求要景德镇的高端瓷。各地小窑烧出来的陶瓷都能卖出去。
  徐元佐回到华亭,一边安排布行往拓林送货,一边从华亭做瓷器生意的老板手中采买各类瓷碗。他对运货到拓林完全没有遮掩,让人不解之余,也给人一种拓林必然兴起的错觉。
  许多嗅觉灵敏的商人都纷纷乱猜,或是暗说金山卫可能在走私,或是猜想舟山镇的水师在捞快钱,更有人大胆揣测朝廷又要开一个港口设立市舶司了。
  徐元佐在纷纷扰扰之中不受影响,只是排摸着松江大户的家底,罗列名单。寻找日后拓林奉贤堂和金山港的潜在合伙人。
  在等待之中,春日将尽,暑热渐起,江南百姓或是在农耕、蚕桑之中煎熬。或是在商贾贩卖之间的游走,满是一片繁忙景象。
  徐氏布行唯一的动作就是将布柜与丝柜分开了,但仍旧在一栋屋舍里,对于客户而言毫无区别。内中却是丝行和布行两本账目,已然分伙了。
  因为徐氏最终放款减少,蚕农能借到的款子也就少了。借的款子少。蚕就不敢多养,生怕买不起桑叶。这对于来年的丝价是个利好消息,真正是几家欢乐几家愁——能养蚕的人家终究是要欢乐一些的,反之难免愁苦。
  不过从市场上听来的反馈倒是还好。许多人都觉得这是因为高阁老要公报私仇整治徐阁老,徐家不景气自然只能怨那个河南佬。
  四月初,朝中消息终于传到了华亭。
  赵贞吉败北,黯然离去。
  如今朝中只有高拱、张居正、陈以勤三位阁老,于是又廷推殷士儋入阁。说起来殷士儋也是隆庆天子在裕邸的老师,却与高拱不合。如此一来,朝中仍旧是二比二的局面,不过徐阶和徐元佐却是知道,陈以勤肯定呆不下去了。
  不管怎么说,陈以勤和殷士儋都不是徐党,不会下死力气保护徐阶。高拱终于可以对徐阶展开报复了。
  ……
  “蔡国熙竟然调任湖广按察使司任兵备副使去了,正管着苏松道。”
  得知徐元佐回到了华亭,苏州沈绍棠也亟亟赶去,面见徐元佐。
  沈家是洞庭西山党的中坚,与东山翁氏几乎撕破了脸皮。如今蔡国熙迁为湖广兵宪,尤其管着苏松道,真是成了沈家的眼中钉,肉中刺。沈家主要的生意就在湖广啊!
  因为南直的特殊政治环境,苏松这边的科举是由浙江分管的,兵备又是由湖广分管。所以蔡国熙丢了苏州知府的帽子,却得了苏松兵备道的头衔,这是**裸的升官升职,走向人生巅峰呐!
  “高肃卿的指鹿为马。”徐元佐如今也喜欢上了泡功夫茶,一边为沈绍棠斟茶,一边道:“他如此重用蔡国熙,正是要看看朝中还有哪个风宪官不开眼,不与他一条心。”
  沈绍棠无语。
  赵高欲作乱之前,先来一次指鹿为马,检验百官的立场。这个手段在后世被广泛使用。遂成经典。
  沈绍棠沉默了一会儿,见徐元佐犹自品茶,终于忍不住道:“敬琏何以智珠在握?”
  徐元佐笑道:“高肃清以为得计,却不想想。玩弄这一手的,哪个不是权臣?仅此一条,日后就洗不干净。”
  沈绍棠转忧为喜:“然也!敬琏所见,果然不俗。”
  徐元佐笑了笑,换了水泡茶。他听说水不一样泡出来的味道也不一样。但是自己喝了几天,并没有喝出异样来。若是做个双盲测试,他是绝对分不清江心水和虎跑泉水的。
  沈绍棠又问道:“敬琏打算如何应对?”
  徐元佐从容道:“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是苏松兵宪,难道就能一手遮天了?”
  沈绍棠想到自家的要害被蔡国熙威胁,愁道 :“我苏商在荆楚之地本是客居,就怕他从中作梗。”
  “这个其实很好解决。”徐元佐直了直身:“翁少山虽然野心太大,但是脑子却清楚得很。实话实说,我们这些商贾纯粹是一团散沙。再看看那些七篇出身的进士们,不是乡党则是同年。要么就是同门,相互勾结,党同伐异,正是如此人家才能让天子都退缩三分呐。”
  “敬琏的意思是……”沈绍棠似有所悟。
  “既然都是同乡,身在客地,为何不立个会馆,大家有事时互相帮衬,无事时交流所得,寻觅商机?这事花费不了多少吧。”徐元佐道。
  “是了,年前家中也说要在岳阳、长沙、襄阳等地置地盖屋。方便族中子弟落脚。”沈绍棠猛然一击掌:“只要把沈家招牌换成洞庭两字,岂不正好!”
  “洞庭不好,叫人以为是洞庭湖边人呢。”徐元佐摇头。
  沈绍棠因问道:“敬琏可有高见?”
  “金庭,金庭会馆。这个如何?富丽堂皇。口采也好。”徐元佐道。
  沈绍棠面露讶色:“咦,我家就在金庭呀!”
  “哦?不是西山么?”
  “西山是对着东山的岛,岛上也有五六个市镇,我家便在金庭镇。”沈绍棠道:“原来敬琏不知道啊,如此却是冥冥中自有缘法了!”
  徐元佐笑道:“果然有缘。”
  沈绍棠道:“若是我姑苏商人能够共同进退,一个苏松道兵备副使却也奈何不得我们。多谢敬琏一语道破!”
  “客气。”徐元佐淡淡笑着。颇得茶意。
  沈绍棠又问道:“那敬琏打算如何应对这位蔡兵宪呢?”
  “我?何必应付他?我又从未见过他。”徐元佐笑道。
  “闭门不见?”
  “出门去玩。”
  “哪里?”
  “京师。”
  ……
  徐元佐的确要去北京。
  工部部议已经出来了,非但决定改漕走海,而且以民运为主。
  漕运本来就是半军半民,民间运输可以顶掉税赋。这回要改海运,工部略一排查,立刻就知道不是运军能够承担的。别说风险问题,就是船只都未必能凑够。
  不过考虑到国家因此支付的费用,以及民间的承运能力,具体数额却还在讨论之中。
  徐元佐很好奇工部的思路,不知道的事情光是讨论就能讨论出名堂了么?最终还不是拍脑袋乱来?好在明朝的官员胆子小,拍脑袋往往比较保守,不至于逼得民间上吊,但这也是资源浪费啊!
  所以徐元佐沟通了几家船多的松江大户,准备联袂北上,向工部的老爷们好好汇报一下江南的情况,然后看看大家怎么个分法。
  徐阶很支持徐元佐现在离开松江,这在兵法上是避敌锋芒。仁寿堂树大招风,很容易引人觊觎。若是徐元佐在松江,非但挡不住,还容易一起折进去。然而徐元佐到了北京,这对那些心怀叵测之人也是一种威慑。
  ——惹毛了老子,老子敲登闻鼓告御状!
  徐阶相信徐元佐是能做出这种事的。
  徐元佐带着徐阶和徐璠写的厚厚一叠拜帖,点起了新旧五十名护卫。罗振权、甘成泽两员大将统领随行,罗老爹看家留守。市场、客服、总务、账房各部抽调五七人不等,由梅成功管着。又有棋妙和茶茶分管的男女仆役十余人,就连马桶都从家里带过去。
  徐元佐看着纸面上就有**十人的规模,再想想其他人家所带随从,以及沿途肯定有人会附庸过来,妥妥过百啊!
  一百作为整数,也是许多人心理的一道坎。
  好像人一过百,就是大数目了。
  “真有必要这么多人跟着?”徐元佐不知道该问谁,只能仰天自问。
  罗振权就在左近,顺口答道:“你也是要做海主的人,没人跟着怎么行?”
  “其实这些人还不万全呢。”甘成泽道:“要是真的在异乡有歹人窥测,五十人未必就能挡得住。”
  “别吓我……再多就是攻城拔寨了。”徐元佐一头冷汗。
  “佐哥儿,出门在外,只带这么点人,就是打扫个庭院也不够啊。”茶茶在一旁吹风道:“衣裳洗起来也慢得很。”
  徐元佐重重拍在纸上,道:“这事就这么定了。”
  若是再讨论下去,恐怕又得加人。
  即便如此,徐元佐还是被沈玉君嘲笑了。
  “你出个门要带这么多人!以前没觉得你有这毛病呀。”沈玉君看着徐元佐身前身后簇拥队伍,惊讶得嘴巴都合不拢。她自己只在船上安排了五六个侍女照顾生活,其他都是能征善战的沙兵,根本没有出门还要带个账房先生的事。
  徐元佐也有种被同学抓到父母帮着背书包的羞愧感,脸上绷得紧紧的:“这回去北京,还要点视徐家的产业呢。不带这么多人,难道叫我一页页翻账簿?”
  沈玉君被徐元佐提醒,道:“对了,咱们的账簿我都让人抄了一份放在船上,你随时可以查查。”她原本以为徐元佐要推托两句,互表信任。
  哪知道徐元佐早就憋着想查账了。商人把银子交给别人,就像是将军把兵权借给别人一样,不会有人真正放心的。
  “上去就看。”徐元佐利索答应道:“华亭上海那些客人上船了么?”
  “都在另条船上。”沈玉君顺便给了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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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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