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八三章 从容
黄浦江这条年轻的水上通道还没有日后的盛名,即便上海本地人对它也不甚了了。江上的港口码头主要停泊出海的大船,等闲没有人会来这里。这使得此地远不如靠近西边河道的港口热闹,不过二月以来,港口上总是聚集了一堆人,并没有什么事,只是等着。
等徐元佐回来。
这些人背后都站了一个家族。这些家族或是华亭徐氏政治上的附庸,或是商业上的伙伴。他们当然不止派人在这里等徐元佐,也会派人去华亭的徐氏大宅,希望能够得到一二机宜。然而现在的情况很麻烦,徐璠等三兄弟自身难保,缩在家中不敢露头。徐阶一向态度不明,就连过去门生都不见,更不会给个准话。
唯一能让人们期待的,就只有远在海外,听说即将回来的徐元佐了。
这个“即将”,一直“将”了一个多月,方才有进一步的消息传来,徐敬琏的船队在舟山补给,很快就要回来了。
这个“很快”又“快”了半个多月,就在码头上的人越来越少的时候,终于有一艘大船高悬“徐”字大旗,在同样硕大的两艘海船护卫之下出现在了江海交接处。
等在码头上的众人瞬间就沸腾起来。
徐元佐站在甲板上,看着渐渐清晰的港口,以及码头上的人群,笑道:“看到这么多人接我,感觉自己颇像个人物呐。”
罗振权笑道:“佐哥儿本来就是个人物。”他顿了顿,又道:“不过看来浙江那边的消息是真的了。”
徐元佐的船队在浙江靠港补给时,就已经得到了浙江几位大佬的提醒。不过大佬说话从来都是模棱两可,云山雾罩,所以即便徐元佐身边的罗振权等人听闻了,也难以揣测到底是何等程度的影响。
徐元佐对此事当然十分重视。在浙江逗留的半个月就是前往与徐家关系友善的势家。一者可以打听情况,二者也方便摸清对方的态度。前者只能算是顺便,因为情况很简单,就是高拱要报复徐阶,手段也很明晰——借顾绍所告,编织一个贪占府…style_txt;仓的罪名。这罪名不至于死刑。但是极其恶心人。
徐元佐关键是要看这些势家的态度。如果此刻骑在墙上,或是直接倒戈相向,那日后当然不会再有情谊可言。而对于知道历史原剧本的徐元佐来说,徐家在挺过此劫之后,势必能够再起,而且徐氏一脉还能与国同休。高拱却没那么好运气。
在万历大开放的浪潮之下,挑选适宜的合作伙伴也是当前需要做的事。所以徐元佐并不介意在浙江吃了几碗闭门羹,反正他都写在小本子上了。
罗振权见徐元佐不说话,又道:“佐哥儿。看来你是很笃笃定定了。”
“是啊,怕什么。”徐元佐笑道:“实在不行我就去广东投靠林老师啊。”有过陪同守丧的经历,加上与林克鸣结义金兰的关系,徐元佐与林家已然是一体了。这话说得虚虚实实,让罗振权都有点吃不准是真是假了。
“放心吧,有我在,难道还能有过不去的坎?”徐元佐呵呵一笑:“高拱这性子,当个封疆大吏都嫌急躁。更别说还位居中枢了。不是我说,没有今上罩着他。他连一个月的首辅都干不了。”
罗振权眉头仍旧紧着:“那可有得熬了。”
徐元佐呵呵一笑,心中暗道:没你想得那么久。
“那岸上这些人怎么办?”罗振权看着越来越近的欢迎队伍,有些担心。
“就说我急着回家,改日再与他们详谈。”徐元佐道。
罗振权应诺而去。他得带人先给徐元佐开道,总不能叫佐哥儿在人群中挤出去吧。
徐元佐下了船就上了马车,匆忙而去。没有与任何人交谈。
安德旺要等夜黑风高方才能下船,此刻躲在船上,看到徐元佐在热情高涨的人群中亟亟而去,心中不免欣慰:看来吾主找了个不错的引路人,他在明国有着极高的声望。深受当地人的爱戴。
徐元佐在护卫的保护下,没有在上海城停留,直接朝华亭疾驰而去。康家也派了人在路上等他,但是没有一句话谈及朝政风向,只是告诉徐元佐,六月份还有两艘大船能够下水。这足以说明彼此之间的关系牢不可摧。
徐元佐知道康承嗣的眼光不会差,康彭祖的人品也不会差,这个承诺乃是理所当然的。同在上海的唐家也发出邀请,希望徐元佐得闲时去家中做客,并且相约南风起时,一同北上。考虑到唐家在朝中也是个异数,与晋党交情匪浅,这种对高拱的蔑视也是理所当然的。
徐元佐一路上又陆续收到了一些不少表立场的书信,同时也得知了一些势家的疏远。这些事甚至不需要动用他的大脑存量,直接由程中原写在小本子上。
徐阶已经搬到了天马山的别墅,看起来是躲清静,同时也方便徐元佐回来后直接去找他。这些日子三个儿子就老大还能镇定些,两个小的简直坐立不安,动辄哭哭啼啼,生怕被人带走。这让徐阶很痛苦,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老爷,佐哥儿回来了。”徐诚急急匆匆进了书房:“现在召见么?”
“先让他梳洗一下,吃些点心。”徐阶伏案疾书,却不是写信,只是默写《道德经》。
徐诚平了口气,道:“佐哥儿是沐浴更衣之后才来的,在城厢吃的饭。”
徐阶放下笔,道:“既然如此,叫他进来吧。”
徐诚看到老爷脸上洋溢出的欣喜,不自觉地满脸绽放出光彩,连日来凝聚在心头的阴霾顿时消散。他有时候想想,自己这辈子最大的转折点,大概就是见到徐元佐的那天。那天,有个不要工钱的少年,以近乎蛊惑地言语让他觉得“此子大有可为”——起码现在回想起来是这样的。
徐元佐在徐诚的陪伴下进了徐阶的书房。带着久违重逢的欣喜见了礼,不徐不缓地讲述了此番南下的见闻。在通报林大春居丧的消息时有些低沉,不过很快就跳了出来。
徐阶静静听着,偶尔点头表示赞同,直到听说徐元佐陪同守丧,方才道:“师徒父子。理应如此。”
徐元佐将沿途见闻说完,步入正题道:“大父,听说高拱下手了?”
徐阶浑然无事似的点了点头:“邸报上已经发了。暂时尚未牵连到老夫身上。”
徐元佐也浑然外人一般哦了一声,道:“这回最受影响的恐怕是春哥儿了。他此番考得如何?”其实徐元佐一进门,徐诚就跟他说了两件事:一是这回事情闹大了;另一件就是徐元春金榜题名,但是名次不佳。
徐阶知道徐元佐这是在询问徐元春的名次是否因为高拱而受到影响,答道:“会试且不说他,我看了他的策论,取在三甲的确是低了。庶吉士肯定也不用想了。”
徐元佐微微摇头。道:“高拱太过分了。”
大明走到今天,基本已经形成了一套官场潜规则。三甲赐同进士出身,非但前途堪忧,就连名声都不好听。未来几十年,也就只有一个沈一贯以三甲一百三十六名的名次成功逆袭,入阁为首辅。不过人家虽然考试名次低,却也是庶吉士出身。徐元春取在三甲,又进不了翰林院。按照官场规则而言这辈子是跟阁辅无缘了。
徐元佐本来没指望徐元春能够高中,结果科举考试果然有极大的不可测性。原本万历二年中进士的徐元春竟然提前一榜就中了。不过名次却从二甲跌到了三甲,真难估量盈亏。
徐阶道:“尘埃落定,多思无益。”
“就怕高拱再在吏部做手脚。”徐元佐道:“若是发到湖广云贵之地作个知县,恐怕不美。”
“我已经传书给他,叫他寻个机会告病回来。”徐阶道。
徐元佐松了口气:“如此甚好。”
徐阶道:“你倒是不担心你义父?”
“无须担心。”徐元佐笑道:“春哥儿肯定会泣血上奏,保义父无恙——唔。他正好顺便因此落下病根,回家将养。”
徐阶抿了抿嘴,没有笑出来。
“不过两位叔父……或许可能恐怕要吃些苦头了。”徐元佐道:“小子会派人跟在后面照顾,尽量不叫他们吃得太多。”
徐阶微微点头:“如此甚好。”
徐元佐见徐阶还在等自己继续说下去,便道:“小子去年入京时。已经将京城的商铺都转卖了。江南这边,咱们只供应大宗商货,就算高拱的狗腿子想找麻烦,也得顶住江南势家的压力。”
势家之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并非因为交情好,或是简单的亲戚关系。这其中有政治立场,也有经济利益。经济作为上层建筑的基础,最容易影响政治立场。高拱不把整个江南摆平,要想在这边动徐家的根本,那是痴人说梦。
“怕就怕咱们这边有人蠢蠢欲动。”徐元佐道。外界压力不怕,就怕内部有人想重新分大饼,借如今的机会出卖徐家,开一场饕餮盛宴。高拱肯定很乐意看到,而且只要有人一出头,自然就有人会跟进。
徐阶心中早就对徐元佐关闭京城商铺的事有些思考,此刻听徐元佐自己说出来,才知道这小子简直就是国手一般的棋士。自己卖掉,损失肯定没被人关掉大。不过这事似乎还在顾绍进京告状之前,可见此子所见之远。
——从容而行,步步为营,万事不出胸中沟壑,真是人才!
徐阶心中暗道。
徐元佐见徐阶还是不表态,只好继续道:“所以小子想调整一下今年的财务事项。先补发去岁的年终奖。然后加一笔辽红,分给家里人之外,同时再捐一笔给广济会,开办两所学院——医学院和农学院。”
徐阶竟然有种跟不上思路的感觉:“发年终奖以壮声势,震慑宵小,这是应该的。不过辽东之利这么早就抛出来,不怕人蜂拥而去么?如今徐家可未必能顶得住。”
“正是顶不住才叫他们都来。”徐元佐笑道:“等他们来了,就知道只有徐家顶得住了。”
徐阶还是不信,道:“敬琏,你在辽东可有经营?如何说得此等大话?”
“孙儿的确没有经营辽东,但是孙儿相信李成梁已经把辽东经营得不错了。”徐元佐笑道:“他当然不能影响朝政,但是绝不会把辽东利润吐给别人的。不管怎么说,现在只有咱们一家能够将辽参完好运出来。”
徐阶沉默片刻,道:“我本以为你是要弃卒保车,但是听你这般说来,似乎是引蛇出洞?”
“嗯,大父可以这么说,但是这些人势必还得站到咱们这边来。”徐元佐道。
徐阶点头道:“老夫这边自然也会上表求圣上开恩。”
徐元佐欠身道:“孙儿等无能,累大父受辱。”
徐阶淡淡一笑,又从书案取过一张纸,道:“虽然震亨殿试失利,但也并非没有好消息。你且看看这个。”
徐元佐上前接过这张字纸,定睛一看,正是一个个熟悉的人名,喜不胜收:“张子盖果然中了状元!”
隆庆辛未科,金榜头一名便是浙江绍兴张元忭!
徐元佐本来还担心有了徐元春那个异数,同样会对状元的人选产生影响,但是现在看到张元忭一如既往成为状元,这份喜悦真是难以言喻。这非但有人情在其中,更有现实利益。
“咱们家的书坊可以起个号,叫鼎甲堂。”徐阶悠悠道:“无论怎么说,他也帮着编修《故训汇纂》,还在这边讲过学。”
名单上还有南直浙江出身的多名进士,他们也无一不是在《故训汇纂》编委会挂过号的人。如果这边起个鼎甲堂的名号,无形中可以将这些人的关系更拉近一步。官场之上,多一重关系就多一重情分,没人会拒绝的。
而且徐元佐知道,张元忭只是鼎甲堂里走出来的第一个状元,若无意外,后面还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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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