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六十四章 泥泞死地,金玉后生
同云仲混迹大元数月功夫,从来都是孤家寡人孑然一身不同,温瑜劳碌,使得心力愈发不济事。
说破天去,背剑跃上乱石山力压猿奴的云仲,固然比在天西城外折断结庐剑的温瑜,场面瞧着更能引得气血翻涌,已是悄然在王庭军中传开,无需见过,只需挑选一位口齿利索的兵卒,仅从话里就能让旁人生出些敬仰叹服,将一场大战胜败揽到肩头,只需略微想想,就觉豪迈气随浮云渐起,哪怕编绘成册放到说书人那,都是相当卖座。然而背剑的剑客,沙场取功,顶多不过是王庭与胥孟府战事里的一瞬,同已然身为统兵总帅的温瑜相比,仍要差上一线。
倒要归功于岑士骧安排得当,知晓自身体魄心力积弊难消,当下正是能从这战事里暂且脱身,好生休养身子,可临行时依然将温瑜云仲几人唤来,由浅至深,交代得极其仔细,近乎没半点遗漏,这才敢略微放下心头重担,随颠簸车帐回返姑州。五峰山大胜,难得叫平日都是面色肃然,不苟言笑的岑士骧扬眉吐气一回,毕竟开春前战局,皆是教那病书生牢牢握到手中,纵然岑士骧深知此人家底胜过自个儿,并非要归结到用兵手段差距上,但王庭屡屡受挫,难求一胜,依然是憋闷得紧,此番近乎是孤注一掷,终究是压过胥孟府势头,同云仲温瑜等几人交谈时节,面皮固然惨白,笑意却是如何也忍不得。
若是五峰山大胜与接连收复数州,在岑士骧看来是解去燃眉之急,从起初险些遭胥孟府雷霆之势赶下棋案,虽连番遭劫,眼下倒是能堪堪稳住身形,同胥孟府平分秋色,但依然有大小隐患,诸如收到眼线死棋传来线报,黄覆巢抱病领过统兵大任,或是收复而来的数州家底羸弱,尚不能自顾,要如何施策整顿民心使这疮痍满身的几州缓和过些许生机,其难易分毫不逊于再赢下几场五峰山胜战。
才不过沉思片刻,温瑜就伸手摁住额头两侧,颇觉疲累,然而依旧缓和不得,无意中瞥见桌案处静卧的帅印,无奈摇头。
“岑帅倒是好算计好福气,解去后顾之忧,就能将家小自流州接引回王庭,既能得团圆,亦可暂且歇息一阵,反倒是将统兵大任交到旁人手上,还有这渌州州牧,行事倒是方便,身兼两任,心力损耗要翻两三翻,况且在风口浪尖,一向不是什么好事情。”
一时心乱如麻,只得去到帐外走动,却是不巧才走出中军帐,迎面遇上才由不远处壁垒归来的贺知州,后者亦是神情沮丧,满身尘土狼狈得紧,才要从马腹处取来酒水浅饮两口解渴,抬头望见温瑜挑眉,当即就缩回手去,讪讪朝后者干笑两声。王庭军中禁饮酒,乃是许久前定下的规矩,唯有取大胜过后稳固跟脚,方可畅快豪饮,前阵夺下渌州壁垒过后,温瑜亦不曾食言,令三军上下豪饮饱食足有三日,而后才命军中收心,有条不紊沿渌州壁垒整军练兵,兼顾修筑壁垒城头,人人不得违军令擅饮,违令鞭数十,剥除三分军勋。
但温瑜不浅不深斜睨一眼贺知州,并未有多余话讲,而是缓缓步朝营盘之外而去,贺知州自觉理亏,只敢瑟缩身形亦步亦趋跟随上前,心头则是恶寒不已,生怕这位对旁人狠,对自个儿同样狠辣的主秋后算账,既是伸头缩首皆是一刀,就今日挨罚,起码还能算是短痛。
中军帅帐几经挪位,挑选处距渌州壁垒最近不过五里的平坦地势,最终结营,从中军帐外,可观渌州壁垒关隘纷繁错杂,依山势而建,雄浑巍峨,古往今来是易守难攻所在,一夫当关而万夫莫开,常有以十当百先例,不论史书卷帙还是兵家典籍当中,渌州东这处依山势而建的连绵无穷隘口壁垒,常收撰者称赞。有豪杰起事盘踞此地,凭依地势天险兴盛昌隆,逐鹿大元,而亦是有未得天时天命者,身死壁垒之下,多年图谋经营毁于一旦,更替其凭空添数笔壮怀悲古。
起伏山势常生浓雾,是因壁垒以东冷清,而壁垒以西先暖,虽仅相隔此道起伏山峦,西地单衣,东地厚裘,说法倒是夸口,但算不得信口胡言。直到如今都有许多兵卒心头仍存疑惑,当初王庭倘若死守此处,没准此消彼长之下,就能使得胥孟府兵马难以为继,敌军攻垒损伤必是极重,非到山穷水尽地步,这道天孕地养,且经年不毁数经修缮渌州壁垒,哪怕是寻常人想来,都不应当自行舍去,可赫罕偏偏是行了这步毫无道理的险棋,直到如今也无几人能说通。
许是因久不曾出帐,温瑜步子倒是轻快,才过盏茶片刻,就已是走到处木望台内,登高远眺,能见壁垒城头处,许多兵卒皆已卸甲,赤膊拽动绳索,将滚木火油从城关底吃力挪到城头,更有数十一簇的身形高壮汉子,将修葺壁垒隘口的条石巨木拉到壁垒处,一日间近乎昼夜轮替,忙碌不停。
“从前有故人问我,言说何谓置死地而后生,不知其解,仿佛是晓得珍馐可口,要问及这珍馐是何物所制,一时难以想得透彻。”
贺知州知晓温瑜前来此地,必有话要说,征战一时不歇,偷闲就是甚难,在大元战事中这位女子心力耗费,并不比旁人少上半点,于是也不开口,使两手撑起望台栏杆,默默听来。
“当初仍在南公山上,遇事不解,当然要去问问自家师父师祖,但这座宗门当真是很有些意思,不论师父还是师祖,都是笑而不答,反倒是令我闲来无事时下山,沿来时路略微走动走动,自然有明悟。”温瑜说这话时始终半眯眉眼,或许是打算借闲谈的时辰好生歇神,亦或许是从山脉壁垒外吹来的清凉长风,教人不愿睁眼,半眯两眼,分明是以易容本事隐去本来面目,而贺知州仅是瞥过一眼,就不再抬头去看前者神情。
“其实这几年来,自认眼力愈发老辣独到,而迟迟看不穿一个人的心思,这人本该是个痴愚人,总有那等舍生取义念头,与糊涂死在江湖里的少年客相差无几,偏是要说这人福运浅,屡次三番受创,搁在寻常修行人,早已身死过许多次,可那人就与一件旧衣裳相仿,破洞漏风,缝缝补补,撑了段路途,又撑了段路途,到如今真有了些高手气象,只是可惜,同原本相差得过大,越发认不得了。”
“当年他指着泥泞山路处的履印,大呼小叫说这就是置死地而后生,我倒迟迟没明白,过后细想才知晓话中的隐意。”温瑜此时轻声开口很是温和,字字句句犹似滚珠错玉,落到贺知州耳中,竟是无端觉得温瑜此时心境没有半点舒缓,反倒是多有伤春悲秋滋味,口齿张合,最终忍住不曾劝解。
“不论中州西境,东海两地,古今名将帅才何其之多,但置死地而后生的布阵招法,从来罕有,换言之五锋山前的胥孟府,压根也无需动用这等险棋,王庭更是不愿行这等万丈临渊,兴许一脚踏空万劫不复的末招,少赫罕自断一臂,弃渌州壁垒不顾,五锋山下岑帅凭性命为饵,都是迫不得已,也就自然成了旁人口中津津乐道,传颂多年的置死地而后生,但如若还有半点回转余地,腾挪空隙,谁会行这等一步人间一步地府的无奈之举?”
就如同当年温瑜犹如蛇鼠过街一般,从大元跌跌撞撞前行,在近乎绕行半座天下,最终才踉跄走到南公山山门外。
世上人往往皆要把置死地而后生的奇策计谋,置于青史,供于香坛,却少有人会想如非是走投无路,怕是无人会乐意走到这步去,其中艰险连同心力受损受压,无人知晓,大多不过是见其功成,而后才吹捧五度,裱以金玉。
在那人无端同温瑜说出这话后,两人结伴同行,去往那座钟台古刹,见过古刹外高耸老树,见过古刹外头那枚旧佛钟,见过里头有位很是聪慧的小和尚,同样见过那位张口闭口不说禅,行事更像草莽中人的老和尚,那人失却了半条性命,修为几乎尽损,为的只是咬牙切齿,将一道剑气展露开来,剑客威风倒是威风,那剑气霸道固然霸道,但温瑜不愿再见着那等场面。
何况不告而别下山的是温瑜,而不是那个很是痴愚,年纪同温瑜相仿的小师叔。
斗转星移,一位是渌州州牧,一位是青罡城主,相隔南北一座渌州,不远也不近。
“这两日间我暂且离营,无需同旁人言说,至于渌州公事与壁垒修缮,暂交与心腹,早已安排妥当,随我去夏忙会走动几日即可,不求松弛筋骨心神,而是为躲一个人。”
不需温瑜点破,贺知州就已心领神会,眉眼微低,但旋即就利索应声。
望台处仅剩温瑜一人,摇晃酒囊,身形共从远而近的山雾融到一起,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