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六十五章 知春近

  停于飞檐处的灰衣老仆回神时,整片天公台犹胜被地龙翻身搅动过一遭。
  仅以两缕剑气,毁去满座天公台,杀翻青泥口。
  一道泛青一道如墨,可哪怕是老仆当真是见多识广,江湖里头神通术法,习剑者似过江之鲫,而古来少有的大才,更是见过其出剑时浩浩荡荡威风大势,然而一时间同样瞧不出深浅来。区区两道如丝如针的悬停剑气,饶是四境施展开来,都未见得有这般浩大壮阔的场面,却却是在三境剑客心意微动后,折腾出这番景象来,倒是令素来淡然,自诩见过天宽地阔的老仆,不晓得用什么神情应对。
  苦露开道,连番震碎天上白玉狮子十之八九,纷纷似风筝坠地,扑簌簌洒下许多碎石,甚至有不少经仔细雕琢过后的石狮,在苦露经过时节,由账房灌注当中的内气,竟是被这道剑气掠过时带起的罡风震裂,而一经破损过后,那位账房费尽心力维持的玉狮子阵,就势不可止跌落向颓势,被这道劲气来势都拔高到顶的剑气,一遭搅得散碎。
  甚至连座下石虎,在这道快似惊雷,穿行时须臾来去的苦露下,一分为二,且浑身密密麻麻皆是孔洞,此时立身不稳,碎石石屑垮塌,而账房先前凭狼毫在其头顶所书的一笔王字,同样随着石虎浑身土石崩毁时,顺沿虎头缓缓淌下,墨汁如血。
  朱梧双刀断去一柄,朱贵长棍齐齐截断一半,两人当胸皆有血水渗出,乃是苦露一闪而过时,连同护身内气一并划过,好在是两人始终未曾掉以轻心,才未能使这道苦露将两人拦腰斩断,可眼下浑身内气,同样是消弭大半,再不复近乎比肩三境以顶的高矮。
  玄桥则是对上那位始终立身场内的张太平,五雷的最后一道手段厚土雷,在玄桥势大力沉覆压之下,几乎只是堪堪从天外浓郁云彩中探出头来,就已然被玄桥势大力沉,能撼山岳的雄奇大势,给生生压回到浓云其中,土浪翻滚,但胎死腹中已成定局,被狠狠压入浓云内,瞬息炸碎开来,而后再腾不起半点风浪。连始终稳稳立身在天公台上的老道,同样被是被玄桥压住气势,伤及双肩,虽是修为高深不曾受重创,可与在场几人相仿,护身内气险些炸碎,不得已退后百步。
  两道剑气离手时,天公台一十八枚石柱寸断,无一幸存,而张太平徒众大都掩埋于碎石之下,早已无能为力。
  一座原本在青泥口最负盛名,连紫昊关外大员都是默许百姓前来供奉的天公台,如同是遭神佛单手连根拽起,而后翻掌砸下,尽数翻转过来,石柱寸断,而天公台也一分为二,凄惨至极,却唯独绕开道童与步映清。
  一切来得实在是过于仓促,而这两道剑气开道,而后回转,也不过两三息之间。
  风定云消。
  两道细微剑气一左一右停在云仲肩窝旁,雾气吞吐,飞雪重落时经过这两道剑气时,瞬息消融,是因两道剑气灼热滚烫,竟是令飞雪都一并消融。
  四境神威也未必如此这般。
  而云仲并未再去理会周遭几位骤然遭重创的高手,抬起手中四夫子剑,把肩头两道细微剑气迎回到佩剑上,而后才是缓步上前,替道童解去困束,不曾停留片刻,转身走向已然力竭,而神情震悚的步映清,将其搀扶起身,而后两两走到一枚残破石柱前,很是轻柔扶着步映清靠坐到石柱旁,朝后者点头笑笑,“还有些事要做,甭乱动,经络空空荡荡,就千万别自行勾动内气,使得境界不稳,我去去便回。”
  所以步映清眼中常常是说话不算数的云仲,难得靠谱了一回,身形骤然落在朱梧朱贵两兄弟眼前,脸上依然和和气气,仿佛方才这场生死杀局,本来就不过是场玩笑,索性连四夫子剑都是收回到木鞘其中,同眼前骤然警觉的两兄弟微微抱拳。
  “早先就知晓青泥口有高手,却是不想高手都是冲着在下虚名而来,这场杀局阵仗着实是不小,倒是令人咋舌,倒是在下这些时日略微松弛了心弦,绷得不紧,老是觉得这天底下当真不曾树敌万千,广交良师益友,因这侥幸二字险些将性命都丢在此。”
  初听之下这话是讲给朱梧朱贵两兄弟听,可实则这声响不大的言语,场中几位截杀之人,都听得敞亮,分明是对在场周围所有人开口。
  “往往以为自个儿性情不差,杀意也不见得浓郁,因此修剑时节求得便是个闲云野鹤,只是都晓得,兔子急了也晓得咬人不是?”云仲还是轻轻缓缓出言,甚至在苦露玄桥开道过后遍地狼藉的天公台内,言语显得十足慢条斯理,“依常理,该将在场各位都宰了才好,毕竟是几位先行袭杀,自然也怨不得被旁人一剑砍死,徒留遗祸,乃是修行道上大忌,该是斩草除根时就不能含糊,但在下也有心替几位留条台阶,不妨留点家当,此事便算翻篇,不知意下如何?”
  “敲竹杆非我所愿,不过倘如几位仍要见见道行,也不是不行,当真拿出几分本事令在下不得阻拦,当然是能自行离去,可要到那等场面,不死不休说得都有点轻。虽说是强行催动,凭在下所余的剑气,杀上一两个三境,应该也不难。”
  这番听来如何都相当不留情面的言语,却是云仲神情平和道来,像是有几分色厉内荏装腔作势的架势,但在场中所有人都能瞧见,剑客身后那柄四夫子剑内,有青黑两气盘旋流动。方才无半点端倪就重伤在场数位三境高手的剑威,依然未曾散去,更何况云仲虽是神情淡然,甚至面有笑意,却不曾给几人半点脸面,甚至可说是逼迫。
  朱梧面皮阴晴不定,仍是握紧手中短刀,另一截残损短刀光华尽失,已是不堪大用,可仍是死死盯住云仲面皮,倘如是后者有半点力竭征兆,定然是要抢夺先机出手,可却被兄长朱贵上前一步,将朱梧手腕牢牢攥住,自肩头包裹处取出枚巴掌长短的木尺,远远扔到云仲手上,后者瞥过一眼,朝侧面挪开一步,并未阻拦二人快步离去。
  分明是朱梧面色骤然沉下,仍要同自家大兄说些什么,但生生是被瘦高的朱贵擒住持刀左手,头也不回向天公台外走去。
  天公台内,倘如说是实打实的修为,朱梧朱贵两人最弱,不过是凭依一手相当诡异,无迹可寻的追身刀棍,佐以内气,才可展露八九分的手段,但无论是内气厚薄还是境界深浅,皆不是那位来历不明的账房,与凭借五雷法门横行的张太平对手。在场人皆是老江湖,既见过世面,同样城府心思过人,依三境修为递出这么两道剑气的云仲,姑且算是尚有后手,可必定是难以为继强弩之末,如今尚且余下几成手段内气也未可知,虚张声势是真,胸有成竹是假。虽说如此,朱贵仍是不敢赌,倘如是云仲拼死之下,被其斩杀的是否会是场中最弱的兄弟二人。
  这便是修行界内江湖其中,任随日升月隐而常存的道理,困兽犹斗,鱼死网破。
  所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就不单单是寻常人口中的取舍,而是性命攸关,人家要什么,便得给什么,所谓法门神通不过是已然牢记在心的本事,而非是一柄密密麻麻刻有无数字迹的木尺。
  账房先生此时孤身立在原地,纵是那枚狼毫也不得将石虎修复如初,因此只得是相当虚弱地站着,见云仲走上前来,竟当真如市井中人讨债般,一言不发伸出只手,于是只得满脸苦笑,思量再三之下掏出枚雕刀,相当肉疼递到云仲手中,可后者依然不曾收手。
  “兄台的本事高明,如是打算秋后算账,恐在下又将置身险境,商议商议,断一臂可好。”
  云仲还是笑眯眯说话,但两道剑气已然是盘旋左右,锋芒吞吐,竟毫不遮掩杀意。
  账房倒也干脆,取下始终在身旁翩转的狼毫来,径直向那两道剑气投去,顷刻便被搅得粉碎,连番吐出几口深如墨色的血水来,朝云仲拱手行礼,回头看过一眼发髻散乱,道冠破损的张太平,没再多说,同样是蹒跚向天公台外而去。近乎是同自个儿性命交融的宝物被毁,纵然是这位帐房先生走出天公台,修为同样要大跌一截,现如今尚不如云仲的三境来得稳固,更是失却雕刀,如何都算得上断去一臂,于是云仲同样是默许后者离去,转而将目光落在张太平身上。
  道童也撑起身子走上前去,蹙眉望着这位素未谋面的师叔,却总觉得云仲这一剑,未必将其重伤,张太平气息依旧稳如山岳,只是周遭流转内气,不复方才那般雄厚。
  而云仲不像方才那般直截了当,而是随手取来一身侥幸未被剑气搅碎的道袍披到肩头,顺势盘膝坐下,与同样盘膝而坐的张太平对视,略微歪了歪脑袋。
  浑浊而厚重的积云因五雷法消散,而大片大片碎裂,青泥口乃至整座北境,最是酷烈的寒冬已近尾声,再有不过两三月,人间许多地方已能见草长莺飞,花红柳绿,三月春江,但并不妨碍隆冬正倾泻穷途末路时纷繁恣肆的寒萧雪浪,既不知悔改何意,也不知春色何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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