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三百零七章 佛前小鼠窃烛花

  胥孟府境内山谷,由温瑜先动。
  早在先前时节,温瑜还未曾出手当场诛杀青面鬼前,就已大概猜出,今日这片僻静山谷内,多半是要有胥孟府内的高手前来,既是为力求稳妥,也是使自身安心,并未吝啬大阵,接连五座大阵笼住山谷周遭,密不透风,环环相扣,果真派上用场。
  胥孟府的确是派人手前来,但既不是什么年轻一辈的高手,同样不是什么府内举足轻重的长老人物,而是胥孟府府主,也就是掀起这场大元近乎前所未有叛乱,一度吞并大元足有七成江山的始作俑者,居于四境,甚至多年过去,兴许已能触及五境的燕祁晔。
  五座大阵其中延展出的浩荡威光,汹涌至极,动摇整座山谷,莫说飞沙走石,连多年不融的山巅坚冰,都是纷纷炸碎滚落下来,地动山摇,撞向地表时升起滚滚烟尘,幸亏是温瑜留手,护住山谷其中的大元兵卒,才未曾受过多波及,然而仍旧是有许多忍饥挨饿兵卒,本就是相当虚弱,难以久站,经这般震颤过后跌坐在地,惊骇时抬头望去,却见四面环山峰顶皆像是受过磅礴力道,生生震断垮塌,竟是相比先前低矮了足有数丈。
  修行道中,有绝代高人曾言说过,修行道岂止千百,剑道拳道,乃至于撒豆成兵的本事古来长存,若单论威势,阵道与传闻当中高居九重天外的神仙,才最为相仿,一阵起则
  有隆冬时草木繁盛开枝散叶,一阵升则有东海呼啸,浊浪排空,欲做人间最高,翻山覆海,天威浩荡。
  整一座山谷被五方大阵近乎齐腰断去,而原本坚硬土石断缝处,则有无数如藤曼似的石笋冒尖,只不过几息,拔地而起,竟是如荒野之间得来春雨滋润过后的藤蔓般,化为百十来道狰狞回转,石屑纷飞的锁链,只是转瞬之间团团围住立身场内的燕祁晔,足有几近百丈的石鞭石链轮番压砸,山谷震颤,足有近一炷香光景才纷纷退去。
  阵道五行,温瑜凭土行起手,百来道石鞭拍砸,所行乃是以力破法的路数,无异于将这座山谷四周高低错落险峰连根拔起,狠狠砸向燕祁晔。
  这等略无花哨,甚至未曾动用阵道玄妙的手段,倘如柳倾在此,八成是要哭笑不得。
  人间阵道,出于阵法纹印多变,千变万化,稍有一处细微差别,变化与威能便相差极为悬殊,像这等化去嶙峋岩石,以大阵重塑其形,以山石自重压人这般手段,已能算在阵道其中相当不入流的微末本事,又何况今日对上的这位,乃是大元自称第二,无人敢居第一的四境,说得周全些,乃是试探,倘如略微直白几分,便是胡闹,并非是全力对敌,反倒更像是奚落,百来道石鞭结结实实砸到燕祁晔立足地,嘲弄意味近乎不言而喻。
  可仅仅是嘲弄,并不会使一位逼近五境的高手
  羞愤而死。
  燕祁晔从烟尘中信步走出,毫发无损,神色还是如方才一样,只是再看向不远处温瑜时,两眼赞赏意味更浓,就仿佛是见胥孟府一位修行有成的小辈那般,不但未曾有愠怒,竟有一抹喜色。
  “阵法声势大到这般地步,却体会不出三境气息,就自然不用说四境,看来倒当真如我所猜的那般,天西城外,五锋山内折腾得险些翻了天,果真不是什么寻常二三境就能比肩的,难不成当真是将三境四境的前路一并自断,仅剩下对于阵道大有裨益的二境,打算生生将修为推到能凭二境力压三境的地步?”
  不愧是整座大元天下,修行道中走得最靠前的高手,只经过温瑜一合出手,燕祁晔就将其根基猜测出个大概,神情当中又添了些讶然惋惜。修行道不只有阵道一门,能借这般寻常人看来舍本逐末的手段修行,更有只修灵犀境的大才,修到高绝处,三境就未必逊色于寻常四境,而阵道一途素来就有说法,念起成阵,虚念二境玄妙无穷,古今之人,都未能有专修二境,使其当真圆满的修行人,不过典籍古书之上却是寥寥数笔,曾有二境阵师欺压四境,仅凭一座大阵困其三载,险些磨得道心破碎,就可知阵道二境,绝非寻常。
  “自断前路,只修二境虚念,说来也是可惜,毕竟这人间凡夫俗子,往往都只乐意走那条已然被前贤踏过
  的老路,五境仿佛就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一步,就更不必说是那位,越过五境的五绝之首,可只凭境界论胜负高低,何尝不是固步自封,舍得满身三境之后的基石,专修二境,倒也不见得是坏事。”
  “不过还想请问一句,为何如此?”
  燕祁晔像是当真不解,于是迟迟不曾出手,而是蹙眉望向温瑜,既不曾刻意佯装,也不似掺假。
  “自然是为杀你这头老狗。”
  温瑜再招手时,从此处山谷处途径,漫山遍野四面八方所吹来的寒凉罡风,尽数在招手之下被五座大阵采撷而来,一时间风声尽停,而山谷高处,却一时间多出无数枚莹白通透飞剑,悬在当空,难以瞧得清楚,但随着大阵采撷狂风,气机愈深,瞬息杀至燕祁晔身前。
  阵道最是骇人处,在于阵起时所笼住的一方天地,尽为施展者所用,不论五行,山河鸟兽,经阵法略微一变,所牵扯出的威能当真能移山覆海,分明是一座大阵,神通千变万化,除那等近乎得势不饶人,以五行变换伤人诛敌,起手磅礴恣肆雄浑如狂澜翻涌的杀招外,当属诸如幻境虚境的手段,最是防不胜防。如说明枪是以那等硬撼乾坤的神通,阵道中的暗箭伤人,更是防不胜防。
  可是燕祁晔依然未躲,与寻常修行人对付阵道中人的举止迥异,不避不退,而是始终好奇望向四周难以察觉的罡风成剑,既没先行
  找寻机会脱离阵中,瞧来更是不像在凭神通找寻阵眼,只是双手倒背,饶有兴致。
  山谷其中,有成片枯枝败叶,掩藏于积雪下,悄无声息被大阵中四处游走的内气搅碎,化为万千如刀叶片,在温瑜招手时节,铺天盖地飞散开来,同天外高悬的罡风剑气,一并纠缠着涌向场中背手而立的燕祁晔,无穷碎叶罩住山谷内外,密不透风,携方圆百里过路罡风,碎雪所凝成的坚冰困住燕祁晔身形,无穷刀剑,尽加其身。
  一道乃是分明枯叶返青的碧绿叶片缠绕而成的刀芒,一道是方圆百里狂风拧成的凶狂通天剑气,其中甚至有一缕气机与吴霜剑气相似,犹胜两头走蛟莽龙,纠缠啸叫,滚动厮杀,将燕祁晔犹如浮萍似身形,死死绞入其中。
  温瑜的二境,又岂止三五层楼那般高,天资强横到连李抱鱼都言称凤毛麟角的阵道中人,自行敲断去往五境的修行道,所换来的威势,三境中人入阵形神俱灭,全力施展之下,纵然四境也需俯首。
  若说起手乃是试探,这再度发难,便是全力放手施展,这两头龙滚地蛟摆尾似的杀招递出,强如身在大元经数载血光与连天战事锻打的温瑜心境,一时同样有些大仇得报的快意,双拳紧握,浑身止不住颤抖。
  “所以这人世间的事,最难说清。”
  一声叹息自两道势头正盛的阵中神通里传出,声响不大,却是令本
  来山呼海啸,喊杀声震天的大元军阵,瞬间鸦雀无声。
  “张凌渡有你这位姑娘,大抵祖坟都要冒几道青烟,何德何能,但偏偏是神通不及天数,惹得老夫很是有几分艳羡呦。”
  两道蛟龙似的杀招,在两声虎啸过后,寸寸断裂,而原本被死死围困住的燕祁晔身形,已然消失,仅剩下头高几丈的斑斓猛虎,摇头摆尾震碎周遭坚冰,闲庭信步一般,走到原来站立处,直到温瑜蹙眉再凭阵法加持端详时,才发觉这头猛虎不过是虚影,乃是团精纯至极的内气,均匀裹住燕祁晔周身,若不曾细窥,大抵当真要以为是走出头恶虎山君。
  整座大元,在燕祁晔不曾破入四境前,无论是山上人,或是寻常大元百姓,都对于胥孟府知之甚少,更不晓得这位偌大年岁,却并未扬名在外的燕祁晔,究竟是何来头,甚至在胥孟府以雷霆之势令大元仙家宗门变为阶下囚时,并未有人传出什么风声,这位燕祁晔究竟所修为何,凭何等神通以一人之力纵横大元。
  但温瑜并非毫不知情,身在王庭军中随位高权重,暗地耗去多少心力钱财人手追查,终究是找寻到一线蛛丝马迹。
  而今日温瑜先行佯装试探,而后全力一击,终究如愿以偿逼出燕祁晔这等赖以纵横人间的神通术法。
  “昔年有个说法,言称整座大元极北之地,多有阴寒地广人稀,故而最受万千邪祟垂青
  。”
  “佛门里头曾有旧事,说佛陀坐而论道,有小鼠私窃烛花香油,吞入腹中,修行有成变为山野精怪,倒是与老夫修行的路数相仿。”
  通体笼罩恶虎虚影的燕祁晔收起方才神情,勾唇一笑。
  此地风水甚好,杀人过后不留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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