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 轻于鸿毛
“不许退,一步也不许退!我们的身后就是伦德尔,哪怕战至最后一人,也要死守!”
于风雨中发出雄浑的咆哮,查伦王子面色狰狞,手中泛着铁光的刀刃朝着空无一物的所在重重劈落,带起撕裂空气的呼啸。
清脆的碰撞声中,刀刃与空气中什么肉眼不可见的事物相撞,火花迸发。如狼般的呜咽声响起,透明的怪物似乎意识到了眼前猎物的不好惹,缓缓退却。在雨幕之下,透明怪物的位置能够得到大致的确定,但它的体型却无时无刻不在发生变化,仿佛一团无形无质的粘液怪物。
查伦王子环顾四周,只见一片火狱般的景象。到处都是尸体,人的尸体,怪物的尸体。到处都在厮杀,人和怪物厮杀,人和人厮杀。这种从没见过的透明怪物突然就从钟塔内部冲出,视若无物地穿透了灰狼公所设立的结晶屏障,并且疯狂地对一切活物发起攻击。幸好它们提前用秘术驱散了周围的民众,还设下了结界掩盖各种异常。否则,超凡的骚乱会扩大到何种程度……根本无法想象。
“但是,超凡者们快撑不住了。”查伦王子的身旁,密斯特斯脖子上的脑袋来回旋转,找不到一个与自己现在的心情相匹配的脸庞。他的声音之中带着一丝苦涩的笑意:“钟塔里的怪物不强,但是从交战开始到现在已经经过了三个多小时,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影卫和逐暗者的灵性已经快撑不住了!”
“无论如何都要维持防线!如果让这些怪物突破结界、在首都肆虐,最坏的情况,会导致整个西大陆战火四起!”查伦王子怒吼道。剩下的半句话他没有说完,点燃这战火的究竟是觊觎拜伦王国财富的邻国,还是圣灵教会,不好说。
密斯特斯则是耸了耸肩:“巫师们已经多次施展大规模的破坏性秘术了,但效果并不好。包裹钟塔的屏障单方面地阻拦着我们,如果不能从源头解决问题的话,这些怪物还是会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打破屏障可行吗?”
“可行,十八……十五个小时。”
“(艾尔语粗口)!”查伦王子毫无风度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吐沫,“我们在前线要死要活,真正能挑大梁的人却在后面谈笑风生,为了他们那点权力对近百万人的生命视若无睹……烂透了!”
对于忧国忧民好王子查伦声情并茂的表演,密斯特斯只是用四张脸庞挨个斜了他四眼:“收起你那套吧,满心讥笑的王子殿下。如果你不能提出什么具有建设性的意见,就闭上你的嘴。”
“……所以我才讨厌你们这些心灵系的超凡者……”面色一变,查伦王子脸上的愤慨与忠厚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多到快要溢出的轻蔑与讥讽,如同玩世不恭的狂人,以俯瞰的眼神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这个世界。
“有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提起手中的武器、一剑劈落,这一次王子殿下不再有所保留,剑刃上裹挟着莫名的力量,直接将自半空飞扑而下的透明怪物从中剖为两段。而随后,不祥的墨绿色光辉自怪物的尸体内部飞射而出,化为一道一闪而逝的流光,在周围的怪物之间编织出一张细密的大网。
清脆的声响中,所有接触到流光的透明怪物都从中间裂开、倒地死亡。它们的伤口、位置,都和那只被查伦一剑斩杀的那一只,如出一辙。
“单纯的大规模攻击性秘术不行。那么,‘大规模’且‘持续性’的又如何呢?”
“……你是指……”密斯特斯旋转的脑袋猛然停滞,正对着王子殿下的是哭丧着脸的“哀”之面,但是他的声音一点都不哀伤,甚至透露出一丝喜色。
“铁心瘟疫!”x2
异口同声的两道声音分别传出。查伦王子笑着举起手中的长剑,在手腕上一划。血液冉冉涌出,顺着剑刃流淌,滴落在地,勾勒出玄奥而奇诡的图案,即使在雨水的冲刷下也保持着原状。
“滴血占卜。让我看看铁心工匠现在的位置在……”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脸上的笑意转化为惊愕。
“在哪!?”密斯特斯焦急地问道。
“……塔顶。”王子殿下抬起头,扯着嘴角,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怪异表情。
“大金钟的……”
“塔顶。”
……
夏洛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程度之剧烈甚至让他想起了小时候不小心掉进滚筒洗衣机里的记忆。
所幸,这份眩晕感并没有持续太久。身体与什么冰冷而坚硬的事物接触,而他也艰难地睁开了眼睑,满是血丝的眼球与空气接触、带来针扎般的刺痛。他周围的环境,已然大变。
此时此刻,他不再身处沙利文伯爵的房间内,而是一处曾经阴暗而狭窄的空间。之所以说“曾经是”,是因为这处空间此刻,地面、墙壁、天花板,四面八方都覆盖了一层仿佛不存在于世界上的半透明结晶,绽放着炫目而迷离的彩光,仿佛置身无垠的星空。
“这里……是……”
“神殿,‘镜渊之国’的暴走状态。它正在侵蚀物质世界,从‘神殿’朝‘神国’升维。具体来说……就是包裹着幼虫的‘茧’吧。这里是‘茧’的最外层。继续深入的话,就要直面疯神的暴怒了。”
陌生的声音响起,夏洛第一时间便想要翻滚,却反应过来他的四肢依旧不听他的使唤。他只好保持着趴在地上的姿势,转头朝声音的发起处看去。映入眼眶的,是一位脸上挂着淡淡笑意、从未见过的陌生青年。
“……你是?”
“我是‘预言家’,这场狂宴的举办者。夏洛,你对我知之甚少,而我却对你了如指掌,我有很多话想和你说……但抱歉,现在不是时候。”
自称“预言家”的青年躬身,朝着地上无法动弹的金发少年深深鞠了一躬:“我很乐意解答你心中的所有疑惑……在我们下一次见面的时候。”
在听到“预言家”这个词汇的时候,夏洛的瞳孔便骤然收缩,而对方莫名其妙的态度与说辞更是让他心中的警戒、疑惑等情绪不减反增:“什么意思!?”
青年却并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只是淡淡地移开视线。
“不要浪费时间,动手吧。”
“……我还以为你们是熟人,刻意留出了叙旧的时间呢。”
陌生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带着丝毫不加掩饰的阴翳与杀机,下一秒——
“噗嗤!”
夏洛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感觉什么无比炽热的事物,从后背刺入了他的体内,明明如烙铁般灼热,却让他感到一种……自内而外的冷。
“滴答……滴答……”
殷红的液体为地面的结晶着色,染上生命的色泽。源自陨落神明的污秽无法污染新神的神国,金发碧瞳的少年拼尽全身的力气,艰难转头,只看到一只粗壮、布满伤痕的手臂贯穿了自己的身体,视铁心瘟疫为无物,正粗暴地在内部摸索着什么。
内脏被搅动的剧痛让他想要痛呼、想要嘶吼,但是鲜血却堵塞了咽喉,让他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呜咽。
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
“别动,别动,说了别动……好,找到了。”狞笑一声,异国的超凡者猛地一捅手臂,攥住了某个微微鼓动、被体温浸染为温热的光滑事物。
夏洛无力的瞳孔猛然瞪大,一大口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
……他的……目的……是……
“铸铁匠心……我来回收本不属于你的东西了,舒瓦尔兹。真是花了我好多的功夫啊。”来自构装兄弟会的超凡者:汞螅,狞笑着,将手臂用力回拽,“老朋友,你变弱了……太弱太弱了。”
“嘎呜——!”一道红光从半空中扑出,龇牙咧嘴地朝着汞螅的手臂咬下。而异国的超凡者只是平淡地瞥了一眼,伸出空余的左手,一巴掌扇出。
“嘎!”
红影被大力掀飞,重重砸落在结晶墙壁上,缓缓滑落,血红的舌头无力地耸拉着,在汞螅随手一击之下彻底失去了反抗能力。赫然是一同转移而来的伪装者。
“这是你养的?你……竟然堕落至此?”收起脸上诧异的表情,汞螅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手臂上的力气猛然加大。
“算了,正好方便我做事。那么永别了,老朋友,和你的野心一起先滚去火狱等着我吧。”
“噗——嗤——!!!”
巨大的血肉破碎声中,汞螅的手臂从夏洛的体内拔出,沾满了鲜血与破碎的内脏碎片。他握紧的右手之中,紧紧攥着一件仍在微微跳动着的事物,螺丝、螺母、齿轮、杠杆、轴承、金属薄膜、导管……金属的器物以一种怪异而疯狂,却又莫名充斥着神圣与美感的方式,构筑成了心脏。
这就是陨落的伟大存在:守序者所遗留的秘遗物之一,埋藏在夏洛体内的污秽之源——铸铁匠心!
汞螅一脸陶醉地欣赏着手中的秘遗物。
“多美呀!”他忍不住发出感叹,随后手臂再次发力。
“哆”“哆”“哆”……
数声轻响,接入铸铁匠心的金属导管断开了与血管的联系,像是卷尺一般自动收回。至此,铸铁匠心与使用者的连接,彻底断裂。
夏洛无力地瘫倒在地,双眼凝视着一无所有的虚空。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有的只是冷……连骨髓,甚至灵魂都要冻结的冷。他感觉眼皮越来越沉重,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合拢,想要在一无所有的黑暗中沉眠。
他能够感觉到,有什么重要而不可取代的事物,已经离自己而去了。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夏洛脑海中如走马灯般回闪的,是过去的记忆。没有什么可歌可泣的故事,没有什么你侬我侬的缠绵,有的只是那些家长里短的琐事而已。
爸的风湿病,不知道有没有好转。妈的头上又多了一根白头发,肩周炎也总是复发。王婶呢,总是挨家挨户推销她女儿,也不知找到一个如意的女婿没有。王大胖子天天嚷嚷着减肥,一到星期四就暴饮暴食。王奶奶的关节炎……哦,王奶奶前年百岁了。
家乡的稻子该收过了吧。小时候他最喜欢钻进金黄的麦田里捉田鼠,偶尔还能逮到兔子。夏天的时候呢,就在荷塘边放风筝,荷叶碧绿、荷花粉红,还有伞状的莲蓬和里面的莲蓬子。微风吹拂,粗制滥造的手工燕子风筝飞上高空,看起来又小又丑,活像只太阳下的大飞蛾。飞呀,飞呀……飞过蓝天白云,飞过无边星空,飞向不知何处的彼方。
……突然……有点想家……了……
多彩的记忆到此中断,意识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夏洛碧绿的瞳孔深处,最后一丝灵动如燃烧殆尽的烛火般,熄灭,唯余一片枯涩而死寂的静谧。
“铛~铛~铛~……”
沉闷的钟声响起,足足十次,如同送葬的丧钟,伴随着雨点滴滴答答的声响,为萧瑟的秋叶平添一份落寞与寒冷。
圣灵历1880年11月6日,晚十点整。小雨转大雨。
夏洛,死亡。
……
“……”看着脚下失去生命气息的少年尸体,预言家微微沉默。他缓缓蹲下身体,朝着尸体的脸庞伸手,似乎是想要合上对方的眼睑。
“我劝你最好不要碰它。虽然和铸铁匠心的联系已经断裂,但尸体的血液里依旧残存着污秽。你没有守序者的加护,会变成构装体的。”汞螅在一旁提醒道。此时,他已经通过某种方式收起了铸铁匠心,手臂上沾染的鲜血也清洗干净。
“这样一来,报酬我确实是收到了。我们的交易,就结束了。”
“‘第一个’交易是结束了。”站起身,预言家伸了个懒腰,朝汞螅露出了狡黠的微笑,“那么,你也见识到我的‘预言’了。我想,我们之间的‘第二个’交易,应该也拥有可信度了吧。”
“……哼。”冷哼一声,汞螅不置可否,只是低头瞥了一眼脚下的尸体,眼神淡漠,如同扫视着一件垃圾。
“行吧,你赢了。希望你遵守承诺。”撂下一句冷硬的话语,他便拽着尸体的脚踝,就这么在地上拖动着,朝门外走去。
“当然,我信守承诺——对了,把这个也带上,一起丢出去。”
预言家脚尖一挑,一脚把半死不活的伪装者皮球一样踢起,不偏不倚地落进夏洛后背那骇人的空洞:“好球。预言家得一分!”
“……”没有理会犯病的青年,汞螅沉默着推开暗门,走上狂风呼啸的天台。大雨噼里啪啦打在他的脸上,竟让这个身经百战的超凡者也感到丝丝疼痛。
屹立于天台的边缘,钟塔的下方是超凡者与疯神眷族厮杀的战场。稍远处是将超凡与凡俗隔绝的结界。更远处,则是闪烁着的万家灯火。
汞螅单手提着夏洛的脚踝,将尸体悬于边缘之外。他盯着那张俊美而死寂的脸庞看了一会,似乎是在和这位长着陌生脸庞的熟人,做最后的道别。
“永别了,老朋友。火狱再见。”
有力的五指,松开。
夏洛的身体,如同折断了双翼的小鸟一般,坠落……坠落……坠入无底深渊。
而……汞螅所没有注意到的是,夏洛一片狼藉的体内,伪装者头顶那枚硕大的钻石,正于悄然间,释放出殷红如血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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