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九章 毒计 (下)
第二百九十九章毒计(下)
“微臣遵命。”章溢躬身施礼,然后斟酌了一下措辞,低着头说道:“古语云,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不知道主公以为然否。”
这是《孙子兵法》里边的名篇,朱重九自打徐州起义之后,都不知道背了几百遍,早已烂熟于心,但是烂熟归烂熟,如何将理论应用到实践中去,却是两眼一抹黑,今天,猛然听人提起,不觉心中一动,点点头,低声回应,“孙子之言,当然是兵家至理,但朱某学识浅薄,以其为然却不知其用,三益如果有话教我,不妨说得详细些!”
“微臣不敢。”章溢见朱重九被自己的语言所动,又拱了下手,小心翼翼地补充,“刚才臣闻听李将军说,朝廷那边授了察罕帖木儿一个达鲁花赤的头衔,并且许给地方上堡寨之主免税的特权,让他们自组兵马,追随察罕,此计甚毒,请主公务必小心应对。”
“免税,让他们自组兵马,那不是湘军么,朝廷可真舍得下血本儿。”朱重九对这几句话还有印象,仔细一琢磨,眉头迅皱成了一个川字。
记忆里头有例子明摆着,当年的太平天国,辉煌时刻曾经打得满清正规部队落花流水,遇到了曾国藩的湘军之后,却越來越力不从心,最后连南京城都被攻破,用几百万尸骨成就了曾剃头中兴能臣的美名。
究其原因,太平天国自己腐烂的度太快是其中之一,满清王朝应对策略得当,最大限度地利用了乡绅地主们对太平军的仇视,却也居功至伟,至于“我大清”最后也被湘军的继承者掘了祖坟,那则是半个世纪之后的事情了,至少太平天国的将士们生前未能亲眼看见。
“敢请主公知晓,蒙元朝廷此举,绝非一时心血來潮,眼下非但中书行省治下各州府都在自组乡勇,陕西、湖广和江浙那边,去年秋天起,也先后贴出告示,准许各路设立义兵万户府、毛胡芦义兵万户府等,所选将领,皆为当地士绅,其所募之兵,也都是各堡寨的庄丁,凡是应募者,则免其差役,令讨红巾自效。”唯恐朱重九大意失荆州,宋克也站起身,大声提醒,(注1)
逯鲁曾和一众还沒散去的文武们虽然不懂什么是“湘军”,但从朱重九的表情上來推测,应该和宋克嘴里的“义兵”“毛葫芦兵”差不多,都是地方团练武装的别称,便纷纷站起身,低声附和道:“都督万万不可掉以轻心,朝廷此举虽为饮鸩止渴,却也能为自己赢得一丝喘息之机,那些乡勇本事未必强悍,却胜在于自家门口作战,熟悉地形,并且随时随地都能得到补充。”
“的确,主公切莫大意,毕竟渡过淮河之后,便非我军所掌控之地,人心难测。”
“要我说,就一路杀过去,凡是有与蒙古人勾结嫌疑者,斩草除根便是,省得将他们留在身后,吃饭睡觉都得睁着半只眼睛。”
“不可。”章溢被吓了一跳,赶紧大声打断,“主公,诸位大人,切莫乱起杀心,倘若如此,章某之罪,将百死莫赎!”
说罢,赶紧又给朱重九行了个礼,急切地补充,“主公明鉴,其实那些地方士绅,也有许多人看出蒙元气数已尽,未必真心愿意与之同生共死,只是红巾刘平章自前年起兵以來,对士绅诛戮过甚,布王三、孟海马等将,所过之处,士绅之家更是十室九空,那彭莹玉最为狠辣,每至一地,必先查抄大户之家,焚毁地契,打开谷仓,如此一來,那些士绅即便想袖手旁观都沒有机会了,也只能死心塌地站在蒙元朝廷那边。”
“嗯。”朱重九眉头紧皱,心中有股怒火熊熊而起,“如此说來,他们当汉奸当得还有理了,还是你觉得,那些红巾将士就该把手捆起來,伸长脖子等着朝廷來杀。”
“微臣不敢。”章溢激灵灵打了个冷战,额头上迅渗出一层冷汗,他虽然足智多谋,胆子却不是很大,感觉到头顶上雷霆滚滚,剩下的话,就再也说不出口來。
与他同來的宋克却洒脱了许多,立刻接过话头去,大声补充道:“主公明鉴,红巾将士固然不该将手捆起來等着朝廷來杀,但乡绅们却也不是个个都该死,牛羊临被宰杀之前,还会挣扎一番,有人要拿刀子砍他们,抢他们的土地,分他们的粮食,他们当然宁愿把钱粮拿出來招募乡勇拼命,也不肯坐以待毙,所以蒙元朝廷正是看明白了这一点,才因势利导,准许士绅们募兵自保,而那李思齐、李思顺兄弟两个,恐怕也正是因为物伤其类,才背叛了赵总管,导致睢阳重镇不战而落入朝廷之手。”
“哼,,哼,,。”朱重九咬着牙,双目当中,寒光四射,握在刀柄上的手指关节,隐隐都变成了青灰色。
刘伯温昨天宁愿去做个闲云野鹤,也不肯出來辅佐他,让他已经意识到,某些矛盾,远比自己预想得要严峻,今天听了章、宋两人的说辞,更是心中觉得一片冰冷。
“莫非真的逼着老子來一场红色风暴。”人一着急,就本能地想采用最简单有效的方式解决问題,特别是手中握着刀柄的时候,然而,看到宋克那满脸坦诚,再看看自己周围这群谋士,朱重九就觉得腰间的刀子有数万斤重,几度狠,却最终都沒能将其从刀鞘中拔出來。
如果真的进行一场红色风暴的话,恐怕他就得从自己身边杀起,这年头,识字率恐怕连百分之五都不到,只要读得起书的,有哪个不是出自中产以上人家,将士绅杀光了,华夏文明的传承恐怕也就彻底断绝了,百年之后,谁能说清楚自己到底是功臣还是罪人。
“主公且熄雷霆之怒。”逯鲁曾一直在默默地看着自家孙女婿,熟悉他的逆鳞在何处,见他又濒临暴走的边缘,主动上前,低声开解,“章参军和宋教授,也都是出自一番公心,朝廷此举虽然歹毒,对其自身來说,却不失为一条善政,故而眼下我等沒必要计较乡绅们的短视,而是应该仔细商量一下,大总管府该如何应对。”
“正是如此。”章溢终于缓过了一口气來,加倍小心地补充,“微臣刚才所言,并非为自己请命,而是心忧我淮安军前途,毕竟别处不比淮扬,在这里,主公一声令下,无人敢于违背,而出了淮扬,则主客倒易,士绅豪强,皆为乡间大户,平素里头在乡间一言九鼎,寻常百姓,要么为其同族,要么为其佃户奴仆,听从族长庄主之命,早已形成了习惯,仓促之间,根本不会仔细辨别是非。”
“在河南江北行省还好,要是过了黄河,恐怕情况更甚。”宋克想了想,毫不犹豫地接口,“我军每到一处,皆人地两生,而士绅大户们,则皆为朝廷耳目,甚至主动配合朝廷,焚毁庄稼,坚壁清野,如是,每致一地,我军补给难度为朝廷十倍,消息获取难度为朝廷十倍,敌暗我明,处处被动,纵有火器之利,恐怕也难如在两淮这边一样,攻无不克了。”
“两淮地寡而人稠,且临近运河,百姓消息灵通,又多不以耕种为生,而离开两淮之后,百姓则皆为士绅的附庸,只会盲从于族长,轻易之间,绝不会相信一个外來人,所以微臣以为,主公欲取天下,则必先收取民心,即便不能令其赢粮影从,也至少让其袖手旁观,而不是舍命去帮助朝廷。”章溢擦去额头上的滚滚冷汗,继续低声说道。
近一年多來淮安军高歌猛进,百战百胜,一众文武的心目中,朱重九几乎成了半个神仙,虽然不至于唯命是从,但轻易也不会叩阙死谏,所以朱重九造工坊也好,开办淮扬商号也好,提倡四民平等也罢,除了逯鲁曾等少数几个,偶尔敢提出一些异议之外,其他文武,则是理解就执行,不理解在执行中理解,从來不做半点阻碍。
但是今夜,章溢和宋克两人,却成了议事堂里难得的一道风景,让大伙厌恶之余,心中倒也涌起几分佩服,这两个书呆子,话虽然难听,却也勇气可嘉。
“两位应知晓,朱某志在光复华夏,从沒想着与天下士绅为敌。”手掌在刀柄上握了好半天,朱重九最终还是松开了青的十指,喘息着强调。
“微臣知晓,微臣已经决定卖家中田产,购买淮扬商号股本。”章溢悄悄松了口气,低声表白,“然微臣是白天看过江湾的众多工坊之后,才明白天道已变,智者无需拥田万亩,亦可以让子孙衣食无忧,其他人,却沒机会看到,也未必看得明白。”
“微臣以为,这种人不在少数。”宋克也偷偷在新的衣服下摆上擦了几下湿漉漉的手掌,笑着补充,“臣家已经破落,所以沒什么舍不得,而那些乡间土豪,几辈子就守着土地过活,只知道红巾军來了,自己就要破家,却未必知道大总管來了,他们反而更容易财,稀里糊涂之中,就成了蒙元朝廷手里的棋子。”
“哦。”听他这样一说,朱重九总算稍稍冷静了一点儿,杀人,终究不能彻底解决问題,将那些冥顽不灵的士绅屠戮干净未必很难,但重新培养一个知识群体,却至少要花费三十年,况且换个角度看,那些士绅们的抵抗,也未必完全不占理,毕竟,刀子架到了脖子上,无论是谁,都会努力挣扎一下。
他上辈子是一个略带民族主义的愤青,却不是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他坚定地认为,华夏民族不该为外族杀戮奴役,却不认为,炎黄子孙互相之间,互相奴役杀戮就是理所当然,换句话说,他所信奉的民族主义,走到最后,必然是独立、自由和平等,而不是一部分人因为血脉、财富,或者信仰了某个神明,某种理论,就可以将另外一部分踩在脚下,甚至横加屠戮,那在他眼里是一种疯狂,无论举着共产主义的旗号,还是所谓的普世价值,其间沒有任何本质差别。
想到自己最终也不能将全天下的反对者都杀光,朱重九又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非常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向章溢和宋克两人虚心求教,“两位说得甚是,淮安军早晚要走出两淮,请二位不吝教我,如何才能令蒙元毒计落空,令天下士绅不再以我为敌。”
“这。”沒想到朱重九如此容易被说服,章溢和宋克两个又是一愣,受宠若惊。
然后,接下來,他们就看到了对方固执的一面,“‘与士大夫共治天下’那一套,就不必提了,朱某自己就是个草民,沒理由舍命去打江山,却请士大夫出來欺负自家左邻右舍的道理,若是只有此一种办法,朱某宁愿彻底做个孤家寡人。”
“主公明鉴,我二人绝无此意。”章溢立刻又躬下身子,郑重申明立场,刘伯温是前车之鉴,他们两个可不愿重蹈覆辙,况且改变一个人,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朱佛子现在不忘其本,谁能保证朱重九坐了江山之后,还记得他曾经是个屠户,更何况即便朱重九能坚持一辈子,他的太子、皇孙,总不可能生下來就送到民间去杀猪,几代之后,圣人子弟自然还能重主朝堂。
“有也沒关系,我不听就是。”朱重九也沒指望凭着自己几句话,就能让章溢和宋克彻底改变立场,笑了笑,轻轻摆手。
“呵呵呵呵呵”周围立刻响起了一片凑趣的笑声,逯鲁曾等人,个个如释重负。
笑过之后,议事堂里的气氛,终于恢复了正常,宋克看了一眼章溢,然后主动说道,“主公明鉴,克以为,士绅纷纷与红巾为敌,大部分都是受了蒙元朝廷的蛊惑,对我淮安新政不了解的缘故,如果大总管府能主动肯派出细作,混于商贾中间,让后者借往來商贾之口,使百姓知道,我淮扬大总管府,与其他红巾诸侯有所不同,想必他们的敌意,就会降低许多。”
“嗯,此言甚善。”朱重九在不被气晕了头的时候,倒也是个能虚心纳谏的,立刻点点头,低声吩咐,“苏长史,此事就交给你來安排,你前一段时间不是结交了许多说书人么,拿出些钱來,让他们把淮扬的新政编成段子,四处传唱,效果应该不会太差。”
“是,微臣遵命。”只要对朱重九有好处的事情,苏明哲才不在乎采取什么手段,立刻起身接令。
“善公。”朱重九看了看欲言又止的逯鲁曾,继续吩咐,“士林那边,还请善公多写几封信,代朱某辩解一二,此外,淮扬地区的所有报纸,不管是官办的,还是商号私办的,善公都可以派人先管起來,让他们替我淮扬说话。”
“是,老臣遵命。”逯鲁曾拱了拱手,沉声答应。
“你们几个,则想办法多跟商号和往來行商沟通,让他们在赚钱之余,想想怎么才能赚得更长久。”朱重九转过头,又将目光落在身后的一众幕僚身上,继续补充。
“是,主公。”众文职幕僚齐齐拱手,躬身领命。
“三益,你看还有什么可以做的,尽管直说。”朱重九点点头,将目光再度转向章溢,和颜悦色地请教。
“微臣这里,还有一个缓急之策,想请主公考虑。”章溢想了想,迟疑着说道。
“怎么个缓急法,你不妨说仔细些。”朱重九皱了皱眉,低声吩咐。
章溢点点头,再度拱手,“实不相瞒,以微臣之见,都督时下所行之策,有些操之过急,在淮、扬、高邮三地还好,毕竟这里土地贫瘠,百姓多半靠煮盐、帮工和经商为生,新政对他们來说,有百利而无一害,至少,不会绝了任何人生路,其他地方,则是不然。”
“嗯,这个我知道了,你继续说。”朱重九想了想,无奈地点头。
在一个完全的农业社会,想大规模推广工业化,阻力的确非同一般的大,如果不想血流成河的话,的确需要步子稍微放缓一些。
“所以,微臣以为,我军若是离了两淮,则必须以争取民心为上。”章溢很小心地避开一些字眼,用民心取代士绅之心,或者在他眼里,这二者并沒有明显的不同,据他以往的人生经验,大多时候,百姓都会唯当地士绅、族长马是瞻,不会自己考虑事情,不会仔细权衡利弊。
“的确,得民心者,得天下。”朱重九笑了笑,叹息着点头。
“所谓缓,就是在淮扬之外,暂且不要过早推行将奴仆改为雇工之策,而是重拾光武仁政,严令其不得残害奴婢,对于肯主动响应新政者,则重奖之,或赐以一、二开作坊生财之道,或赐予某种货物在当地的专营权,令其他旁观者权衡利弊,自行决定是否效尤。”
“嗯,,。”朱重九低声沉吟,不置可否,光武仁政到底是什么东西,他不甚清楚,但从章溢的说辞上來推测,应该是自上而下的一种号召,沒有什么实际法律效力,并且也未必能得到有效的执行,这与他原來的打算,严重的不附,甚至会严重地拖慢他的初级工业化设想之实现,让人心里觉得很不舒服,(注2)
“主公可以在新得之地,设立一个年限,或三年,或者五年,期限之内,一切照旧,但期限过后,则任何人不得再买卖奴仆。”知道朱重九不是那么容易让步,宋克赶紧在一旁补充,“对于摊丁入亩,士绅一体化纳粮也是如此,肯主动响应我淮扬军的,不妨许他一些好处,在开办作坊,经营货物,或者其他方面,给与大力扶持,在其应纳总数的份额内,也做一些减免,对于袖手旁观,不肯主动投效者,则不承认其为士绅,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一切从严。”
先以缓和年限慢其死志,然后再诱之以利,分化拉拢,虽然与朱重九理想中的情况相差还是很远,却也不失为一个解决办法,至少,推行起來,会比一切严格按照淮扬这边的规矩办,要容易得多。
“对于那些冥顽不灵,胆敢勾结蒙元朝廷抵抗我淮安义师者,则适于用急。”章溢紧跟在宋克之后,大声补充,“诛其族,抄沒其家,将其田产尽数充公然后分给百姓,百姓得我大总管府之田,自然不在乎摊丁入亩,那些妄图脚踏两只船者见到大总管之霹雳手段,也会心生忌惮,权衡自己今后的作为。”
“善,此言大善。”朱重九用力抚掌,咬牙切齿地给章溢喝彩,什么叫做毒士,章溢此人,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该给好处的时候,根本不考虑什么原则,该动手杀人的时候,也绝不会有半点犹豫。
而如果淮扬大总管府采纳他的提议,今后在新打下來的地盘上推行区别对待的政令,当地那些所谓的士绅,抵触心理将减小许多,毕竟他们还有一段时间去适应,有一定特权可以享受,远比跟着蒙元朝廷一条路走到黑风险小,如果其中一些头脑灵活者能顺利转向工商业,恐怕将來整个家族的前途,也未必比靠着眼下几千亩土地吃饭差,(注3)
注1:出自元史,百官志,于河南、淮南等地立义兵万户府、毛胡芦义兵万户府等,“免其差役,令讨贼自效”
注2:汉光武帝刘秀取得天下之后,鉴于豪强世家对奴仆过分苛刻,导致社会动荡的先例,曾经多次下旨,严禁残害奴婢,限制土地兼并,但这些政令的执行力度都不大,仅仅其在世时,豪强们的行为有所收敛,待其驾崩之后,就故态复萌。
注3:所谓政治,总有妥协,美国南北战争中,林肯宣布解放南方黑奴,但北方支持自己的诸州,则一切照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