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章 郭大人的交代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
  清晨,紧挨着打谷场的明道书院又传出孩童们朗朗的读书声。这里跟凤山一样是镇上最神圣的地方,无论走街串巷的货郎还是来镇上卖瓜果蔬菜的老农,从这儿经过时不但不敢吆喝,连走路都变得蹑手蹑脚。
  书院并不大,只有五间房,左边那三间还是书院唯一的先生兼院长任雅恩一家的住所,真正用来教授学生的只有两间。不过书不是什么人都能念的起的,学生也不多,拢共只有十七个。
  任雅恩昨天喝高了,直到现在也没起床,钰儿担心耽误孩子们的学业,又偷偷拢起长发戴上帽子,换上一身青布长衫,拿着戒尺帮她爹任雅恩领着孩子们背《三字经》。
  明道书院收的全是启蒙学童,凤山书院收的可全是念过好几年书的学生,有的甚至考上了童生。那些人的文章她全看过,不但做得一般有些甚至文理不通,连字也难登大雅之堂,诗词就更不用谈了。这让打小就崇拜花木兰、女状元和女驸马的她,总是恨自个儿为何不是男儿身。
  总之,她很喜欢这种为人师表的感觉,正冒充先生冒充得陶醉。她的继母任余氏跑到门口,一个劲挤眉弄眼。任钰儿意识到她爹醒了,急忙放下戒尺跑出教室。
  “钰儿,你爹起来了,赶紧把衣裳换了,被你爹看见可不得了。”任余氏担心地说。
  值得一提的是任余氏只是在任家的称呼,出了门镇上人个个喊她三姑。虽然名字带个姑,但她年纪并不大,今年才十九,只比钰儿大一岁。她娘家在焦港,论辈分她也算余青槐的堂妹,只不过是远支,家境不但远不如财大气粗的余青槐家而且贫寒,所以打十来岁时就天天提着篮子来镇上卖菜。
  顾院长见任雅恩不但膝下无子而且房里没人,半个月前帮着牵了这个红线。任雅恩早有续弦的想法,而余三姑她爹也觉得女儿能给儒学训导做填房等于攀上了高枝,一桩亲事就这么成了。余三姑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进了任家门,成了任钰儿的继母。
  就大一岁,“母亲大人”这四个字钰儿实在喊不出口,一直都是喊你,甚至跟镇上人一样喊三姑,她生怕被那帮顽皮的学童们笑话,不耐烦地说:“没事的,你忙去吧,别管我。”
  余三姑探头看了一眼,挎着篮子叮嘱道:“早饭烧好了,换好衣裳去厨房自个儿盛。我去给韩老爷送饭,还得帮韩老爷把昨天换下的衣裳洗了。也不晓得屋里屋外要不要收拾,如果要收拾回来一定早不了,中饭你自个儿做。其实也不用做,我昨天带回来那么多剩菜,你挑几样热一下就行。”
  她一提起这些钰儿就烦,撅着嘴嘟囔道:“三姑,你现在是我爹的夫人,是我的继母,不是他韩老爷的下人,总这么抛头露面,总这么给人做老妈子,会被人笑话的!还有,咱能不能别再占人家的小便宜,连残羹剩饭都往家带,传出去丢不丢人!”
  “什么夫人,我进了你家门还不是伺候你,伺候你爹,做你家的老妈子?”余三姑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又窃笑道:“帮韩老爷烧烧饭,收拾收拾屋子,缝缝补补,洗洗晒晒,有什么丢人的?一个月二两银子呢,这差事还是从顾院长那儿求来的,我要是不去做,有的是人愿意去做,钱大贵的婆娘不晓得有多羡慕呢。”
  “钱大贵是做什么的,我爹又是做什么的,他家那口子能跟你比吗?”
  “你爹是做什么的,你爹就是穷教书的!我还以为进了你任家门能享福呢,结果进了门才晓得你爹穷的叮当响。不说了,我得给韩老爷送饭去。”
  面对确实很能吃苦,很会持家的余三姑,尽管她平日里做得事不是一两点丢人,钰儿却实在不好意思再埋怨,只能苦笑着回自个儿房里换衣裳。
  ……
  余三姑时间掐得很准,挎着竹篮走进小院儿,韩秀峰刚好也才起床,正在院子里一边洗脸漱口一边跟潘二说话。
  “张老爷和张二少爷下榻在巡检司衙门,顾院长本打算中午宴请的,结果方士枚中午要请。方士俊刚来过,想请你中午去吃酒。”
  “大头他们呢?”
  “大头还没醒,昨天又喝高了。”已经是从七品候补盐运司经历,并在运司衙门做巡捕官的潘二,不但不敢在韩秀峰面前摆官老爷架子,反而比以前更恭敬了,站在一边禀报道:“吉大吉二他们昨天也醉了,不过今天一个比一个醒的早,天没亮就跑门口来等你起床,想告两天假回去光宗耀祖。说是家里人来问的,吉家庄的吉老财也确实来过。”
  “他们做上官,虽然是武官但一样是官老爷,不光是他们自个儿的荣耀,也是家里的荣耀,理应回去一趟,他们还在门口吗?”
  “走了,韩博和国政做主让他们回去的,走前还每人给他们预支了三个月饷钱。”
  韩秀峰放下毛巾笑道:“韩博和国政这事做的好,荣归故里,光宗耀祖,不能不带点钱回去,没钱拿啥置办祭品祭祖,没钱拿啥摆酒。”
  潘二也笑道:“是啊,我们这是离家远的,要是跟他们一样离家近,遇上这么大喜事,一样得告几天假,一样得回去祭祖,回去摆几桌酒。”
  衣锦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可巴县离这儿上千里,并且还有贼匪作乱,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韩秀峰暗叹口气,随即话锋一转:“长生,来前郭大人有没有啥交代?”
  “有,昨天张之杲在这儿,说话不方便。”潘二陪着他走进堂屋,坐下道:“四哥,你跟我不一样,你的从五品顶带是皇上钦赐的,这运副是皇上特授的,按例不但要上谢恩折子,也要乞求回京觐见。郭大人晓得你不会写,也晓得你身边连个幕友都没有,更不会有会写谢恩折子的折奏师爷,就做主让他的幕友吴先生帮你写了一份,前天就连同其它公文一道呈上去了。”
  “郭大人想的真周全,对了,郭大人有没有说要不要回京觐见?”
  “郭大人说求肯定是要求的,按例少说也要乞求三次,但要不要回京觐见得看皇上恩不恩准。不过现而今不比以前,你腿上又有伤,皇上十有八九不会让你回京。”
  韩秀峰沉吟道:“能不能被吏部或礼部带领引见无所谓,我虽没觐见过皇上,但见别人觐见过。段大人为觐见做那么多准备,还要给宫里的太监塞那么多银子,我可没那么多银子孝敬那帮阉人。”
  段大章觐见的事潘二一样晓得,不禁笑道:“是啊,不回京最好,我们的银子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段大人有没有其他交代?”
  “有,”潘二抬头看看正摆放碗筷的余三姑,直到余三姑反应过来退出堂屋才说道:“四哥,郭大人前天收到两封京里捎来的信,信中说他这个运司署理不了几天,说皇上已经授曾做过小军机,做过陕西凤邠道、直隶永定河道、云南按察使、广东布政使的崇纶为两淮盐运使。”
  韩秀峰大吃一惊:“崇纶启程了没有,崇纶要是到任,郭大人咋办?”
  “崇纶有没有启程,啥时候能到任,郭大人也不晓得。只晓得就算崇纶来了,他也不会被召回京,十有八九还会留在江苏。”
  “去琦善那儿帮办军务?”
  “不是。”潘二回头看看正在打扫院子的余三姑,凑韩秀峰耳边道:“郭大人在京里的朋友说,皇上有意让郭大人出任淮扬道,还打算让郭大人兼理漕务。”
  “这么说郭大人很可能要去清江浦?”
  “不会,信中说当务之急是攻剿盘踞在扬州、仪真和瓜洲的贼匪,清江浦离扬州太远,就算郭大人出任淮扬道估计一样得驻泰州。”
  淮扬道的全称叫分巡淮扬兵备道,领淮安、扬州、通州和海州。也就是说江苏在仪真以东,长江以北的大多府县归淮扬道管。要是搁太平年景,这个缺真不如肥得流油的两淮盐运使,但现而今贼匪作乱,盐务荒废,做上马管军、下马管民的淮扬道比做两淮盐运使强多了。
  韩秀峰打心眼里替郭沛霖高兴,可想想又问道:“郭大人去做淮扬道,我们怎么办?”
  “四哥,郭大人早想好了。淮扬道署虽不像运司衙门这样有盐捕营,但郭大人不只是要去做淮扬道,十有八九还要兼理漕务。漕标在江苏有两个营,一个庙湾营、一个佃湖营,这两个营不但早荒废了,而且仅剩下的那点兵也早被抽调一空,跟盐捕营一样要复建。”
  看着韩秀峰若有所思的样子,潘二接着道:“只是淮扬道署跟运司衙门不一样,只能监督巡察各府县和分驻各府的绿营,税赋这些却管不着。泰州的赋税也好,整个扬州府的赋税也罢,全得解往移驻徐州的江宁藩库。没钱让郭大人怎养兵,手下没兵要是遇上战事他怎么应对?”
  “接着说。”
  “崇纶不是还没到任吗,郭大人打算利用这个空档赶紧巡察各场,筹集粮饷。你这边不是要招五百个兵吗,郭大人让再多招两百个,到时候给崇纶留两百兵,剩下的全编入漕标的庙湾营和佃湖营。”
  “这倒是个办法,可以后的粮饷怎么办?”
  “庙湾营和佃湖营是经制内的绿营,朝廷要拨粮饷。当然,朝廷拨给的那点粮饷肯定是不够的,郭大人说他到时候再想想办法,看能不能让各府县再协济点。”
  “我呢,我怎么办,”韩秀峰苦笑着问:“我现而今是运司的运副,领盐捕营那是份内事,领漕标绿营岂不是名不正言不顺?”
  潘二连忙道:“郭大人早想到了,他说到时候把你借调到道署听用,委你个帮办漕务的差事,就可以名正言顺地领兵了。郭大人本来想帮你谋个候补知州的,思前想后觉得不合适,一是你这个运副是皇上特授的,二来候补知州终究是个候补官,哪有做实缺的运副体面。”
  “既然郭大人早想到了我就不用担心,”韩秀峰点点头,想想又问道:“长生,郭大人出巡,身边不能没人护卫,我要不要随郭大人一起去巡察各场?”
  “我倒是问过,郭大人说各场又没闹贼匪,用不着那么多人,何况你要养伤,可不能让别人看出破绽,不用你跟他一道去,等经过海安时他会在这儿住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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