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师娘的姓

  食不语,寝不言。
  大户人家的规矩就是如此。
  小脚女人端上饺子后,徐二愣子也就没再开口说话,他大快朵颐之余,抬头看了一眼先生,见其仍在徐徐的抽烟,也就没管没顾了。过了一小会,先生面前也放了一碗饺子,只不过比他的分量要小不少。
  两人一同吃,掐着钟。
  几十个饺子终于囫囵吃干净了,徐二愣子喝了一口余下的红汤,然后用粗布帕子擦干了嘴角。
  “他送礼的目的,很简单,是因为先生你即将荣晋县公署的教育科副科长。他一个佣夫,要是能走上先生你的关系,今后在县公署会容易生活许多……”
  徐二愣子继续了话题。
  “他”指的是何老旦,刚才他已经和先生提及过了。
  蛇有蛇道,鼠有鼠道,何老旦想要钻营门路,无可厚非。他尽管没收何老旦的礼,可若先生想要做这个教育科副科长,借此之机,他不吝帮一次何老旦,惠而不费的事情。毕竟何老旦年龄也大了。
  “在学堂做一个好先生,帮不了几个人。”
  他道。
  屋外隐有炮仗的声音。
  二人停了一下话,等待炮声停止。
  冬至又名冬至节、亚岁节。这是每年比较重要的一个节日。吃完饺子后,家庭富余的,大多都喜欢在门外放一串炮。亦有孩童邀朋引伴,三五成群的走街串巷,玩炮仗……。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句《孟子》的名言,还是在老夫子担任经学科先生的时候,教授给他们的。
  徐二愣子知道这句话已经很久了。
  大道理谁都懂。他来,如先头说的,主要目的就是拜节。至于郑科长所言让他来劝先生,他觉得没什么太大的必要。先生远比他懂的道理要多。真正拿主意,决定出不出仕的人,仍是先生自己。
  “你说的不错,当一个先生,确实救不了几个人,我是该考虑出仕了。”
  “毕竟现在已经不是清国了。”
  刘昌达待炮声停息后,叹道。
  按照1904年清廷颁布的《奖励游学毕业生章程》,他留学过东洋,想要进入官府任职并非难事。只是他一个剪去辫子的人,进入官府难免有些格格不入,故此这才受了学董的聘请,来到弘文学堂教授时务斋。
  如今县衙变成了县公署,他进入,似乎顺理成章了。
  听到这句话,徐二愣子暗暗点头。
  他知道,先生说出这句话后,基本是已经打定主意准备出仕了。事实上,按照郑科长的说法,先生既然当选为了议事会的议员,那就是说明他自已有了出仕的打算。若非如此,陈县长又怎么会去请先生。
  闭门羹的滋味可不好受。
  前清的《各省咨议局章程》中,规定各省咨议局选拔议员必须符合五种条件之一,其中的一个条件为“曾在本国或外国中学堂及其中学同等或中学以上学校毕业得文凭者”。各县议事会就是咨议局的下设机构。
  “先生达济天下,学生从之。”
  徐二愣子起身,躬了一礼。
  先生的出仕,既有内因、也有外因。在学堂做事的先生不沾污浊,是清流中的清流,然而一旦出仕,就难免被人诟病为“同流合污”。
  先前先生说过,他怕见到学生“不好意思”抬头。故此,他这个门生的话,亦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从之?”
  刘昌达听到这两个字,轻咦了一声,“徐从,你的名是谁起的?”
  他认识“徐从”已经两三年了,可关于徐从的名,他从未问过。一是这个少年心里敏感,他怕过多的关注,会让其警惕,从而躲避,二则是徐从的名字,普通平凡,着实没有什么关注的点。
  “少爷起的。”
  “唔……,他读中四了,叫徐书文。”
  徐二愣子面色红窘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常色,回道。
  关于少爷徐书文的一切,他是不太好意思提及的。刘旦的认知,在这个时代,是一种常态。他欠着少爷的“恩”,又与徐家反目成仇,叫一声“白眼狼”似乎也不为过。先生的家室与少爷类似,他怕先生也是这般想法。
  只不过他想及……上次和先生说了少爷的“背叛”,先生应是个明事理的人,于是他也就未加掩饰的告之了。
  “是他?”
  刘昌达点头后讶然了一声。
  他只知徐二愣子是长工之子,更多的,就不知道了。而徐书文,他和其联系并不多。之所以知道徐书文,是因中学堂的学生并不多,四个年级加起来,亦只有一百余人。人不多,好记,基本上,九成九的学生他都认识。
  中学堂的学费太贵。按照前清《奏定学务纲要》中规定:“每月均遵缴学费五元。”中学堂不是一般人能上得起的。哪怕是免费的师范生,亦要缴纳十元的保证金,等到毕业后发放。
  “从字……”
  “少爷说了。取自《论语》,为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也’。”
  徐二愣子顿了顿声,说道。
  以前这句话他念不通畅,可后来有老夫子的讲义帮助,他在经学科的成绩亦算是不错,这句话又与他的名字有关,于是早就烂熟于心了。
  “他取的名,倒是不错。”
  刘昌达赞了一句。
  只不过他忽而想到了这位“少爷”的事,他顿觉这个名又不怎么好了。长工之子,怎么能取名一个从呢?固然这个字的出处是好的,可若旁人不明白,就会令人产生误解。
  “算了,不谈这事了,时间也不晚了。”
  他摇头,赶人道。他本打算是给徐二愣子取个字,叫“退之”,取自韩愈的韩退之,意在表明刚正不阿。然而这话酝酿了半响,终究还是没有道出。
  急流勇退,不与之沆瀣一气,岂是简简单单取一个字就能行的。
  他是“徐从”的先生,得以身示范。
  若可,门生才可景而从之。
  如今他和徐二愣子熟了,倒也无须太见外了。该赶人就赶人。现在也确实是时间不早了。学生过多打扰先生憩息不是个好事。
  “是,学生告退。”
  徐二愣子点头,他收拾了一下吃剩下来碗筷,连带着先生的碗筷一起,叠好,端在手上,朝寓所外面的灶台走去。
  “哎,等等,这事你师娘会做,你掺和什么劲。”
  刘昌达叫停了徐二愣子。
  在他看来,做饭洗碗都是女人该干的活。再者说,徐二愣子虽和他亲近,但到底也算个客,哪有让客人洗碗的道理。这不合礼仪。
  “一会儿的功夫,碗就洗好了,我多做一点活,日后师娘也喜欢让我蹭饭。”
  “我蹭的是师娘的饭,讨的是师娘的欢心。”
  “先生,你坐着吧。”
  徐二愣子出言制止了先生的追来。
  上次师娘帮他的话,还历历在目。师娘的话,也说进他的心坎了。来回的走动,师娘的小脚也会痛。他知道师娘是怎么个脚痛法。只不过后来,他来先生寓所次数少了许多,蹭饭也渐渐绝了迹……。他在外面能上肉,就没有太多蹭饭的欲望。
  今日这一次的蹭饭,大抵是他这半年来的头一次。
  “你这……”
  刘昌达哑然失笑。他没想到徐二愣子竟然给他来了这么一手。相处了这么些年,他也不是愚蠢无知的人。他和细君的不和,恐怕亦让这少年看入了眼,一直以来在试图修复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
  “算了,你我一同去吧。给她打个下手。”
  他从徐二愣子手上夺了一部分的碗筷,接着以师长的姿态领在前面,朝东隅的灶房走去。只不过他基本没来过此地,走了一会,有点迷路,还是徐二愣子指了几下,他这才恍然,找到了路。
  小脚女人看见这一对师生,有点震惊,“先生,徐从,你们怎么来了?先生你也是的,怎么领徐从到了灶房,你们是男儿家,进灶房多么不吉利。”
  灶房?不吉利?
  又是一个封建的迷信。
  刘昌达面容紧绷了一下,他不想在女人面前丢脸,刻意转过身子,迅疾的走到了盥洗的地方。然后用剖开的葫芦瓢打了两次水,倒入了脏碗内,假模假样的洗着碗,肃言道:“路女士,洗碗固然是女者应有的权力,但不意味着,男士就没有迈入灶房的资格,古人云,夫为妇纲,我也应当去做你的表率……,因此我入灶房是合乎情理的。”
  灰白狐狸刚在庭院嬉戏,它刚迈进门,就听到先生这样混不吝的说辞,顿时就有点错愕住了。
  它走到徐二愣子身边。
  一人一狐,相视一眼,都瞪大了眼睛,面露诧异。显然他们都没预料到先生竟然有着这样的一面。不过他们稍想一下也就明白了。先生一直在他们面前维持长辈的姿态,是不肯轻易放下架子的,所以他们见到的先生,多为严肃、不苟言笑的一面。可事实上,先生年龄并不大,二十四五的样子,从东洋留学回国才不过几年时间,他以前也是个学生。
  路?师娘姓路?
  忽的,他们又意识到了一件事。这是先生第一次喊师娘别的称呼,除了“细君”之外的别的称呼。
  似乎他揭破了先生“圣人”般的伪装之后,先生变得合众了。
  小脚女人没搭话,直接拿锅碗瓢盆的声音大了一点,似乎是在宣告着自己的不满。
  徐二愣子有点后悔来这地了。
  先生和师娘的闹别扭,让他这个局外人,感到分外的不适。
  他打好了主意,只要碗洗好后,他就立马走。
  “徐从,等一下,我刚才又下了一锅饺子,你和你爹在外面,估计也没人给你们包饺子,你待会将饺子趁热给你爹端回去……”
  路女士揭开灶台铁锅的竹盖,细声说了一句。
  “谢谢师娘……”
  即将拔腿而走的徐二愣子不得以又将脚收了回去,安安分分的开始洗着碗筷,等待煎熬的终结。饺子已经下好了,显然他是难以推拒了。
  仅是二人的碗筷,没什么好洗的。
  师生二人,连同灰白狐狸走出了灶房,在门外的石阶上等候。
  弘文学堂早在五天前就放了假。所以学堂的斋夫们也早早的离开了学堂,廊外的雪并未扫除,厚厚的一堆,除了几处高顶的绿植,其余都掩在了白雪之下。
  借助灶房的煤油灯光芒,刘昌达走出抄手游廊,他脚踩在了雪地里,又捧起了一把雪,擦拭着他的脸,等脸红透透的时候,他哈着白气,笑道:“京都属于关东,在东洋,京都是下雪的,可京都的雪,很小很小,我记得,我在矿业大学的时候,最想的一件事,就是回到豫省,看一眼真正的雪……”
  仿若碎纸般的雪撒在岛田发髻上……。
  他怔然了一下,仿佛又看到了几年前的那一幕。茶屋包厢的纸隔扇被拉开,穿着素雅和服的小优怜子吹着似萧的尺八,她脸上涂着的练白粉和雪地一样的白,整张脸只有眉是黑的。随着她两腮的吹动,发髻簪子上的流苏微微摇曳,垂在瘦削的两肩。念的和诗与冬季的景亦很是相称。
  “回国后,倒是忘了好好看一场雪了?”
  刘昌达自嘲一笑。
  自从路女士来了之后,先生已经很少提及他在京都的事了。
  一人一狐做起了听众。
  徐二愣子抱着灰白狐狸坐在了走廊的栏杆上,没有插话。
  他实际上在听到先生讲雪的时候,也想说说自己的心事——对雪的看法。他无疑是讨厌雪的,穷人没有一个不讨厌雪的。每到冬季,他穿着薄衣,就冷的发颤。唯一不冷的去年,是因有师娘的救济,给他缝了两件冬衣。
  但他想了想,就没说了,将事藏在了心底里。
  “徐从,饺子装好了,我装进了食盒,应能保暖一会,你快点回去吧。”
  路女士颠着小脚走了出来,将一个漆木食盒递给了徐二愣子。
  “对了,趁热吃,别放凉。肉馅的放凉后,吃了容易吃坏肚子。”
  她又叮嘱了一句。
  食盒放在地上,徐二愣子走进,拿起食盒,朝路女士道了声谢,“我回去了,师娘,你和先生早点歇息。”
  说罢,他又朝先生所在的方向躬身行了一下礼,这才离开。
  等走了几步,走到抄手游廊的无人处。
  一人一狐不禁抬起了脑袋,看向了学堂高墙的外面。
  学堂外,一捧捧的烟花炸裂。
  “走吧,胡老爷……”
  徐二愣子收回目光,待灰白狐狸跳到他的肩上后,就加快了步伐离去。
  路上,他又一次碰到了何老旦。
  县城不大,亮灯的地方就是几条街,很容易碰见。
  “徐爷。”
  何老旦作了个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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