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9.第197章 狂澜既倒(上)

  第197章 狂澜既倒(上)
  李家辽东铁骑强不强?当然强。纵横辽、蒙、满洲二十余载几无败绩,这要是还不算强,那什么算强?
  但辽东铁骑再强,它首先是一支骑兵。骑兵区别于步兵的关键在于战马,一支铁骑若是没了战马,那还算什么铁骑呢?
  李成梁所部现在最大的问题就出在战马上。
  赫图阿拉城有个特点,就是因为努尔哈赤现在并没有多少骑兵,所以城中的马厩不够,确切的说是严重缺乏。
  赫图阿拉城的驻军大营十分宽敞,足以容纳近两万大军,但努尔哈赤准备的马厩最多只能安置两千匹战马。十比一的比例,大抵与努尔哈赤军中步骑比例相符,但这显然不够李成梁之用。
  李成梁带来了八千骑兵,超过半数骑兵是一人双马,斥候营是一人三马,炮营另计。整个李成梁所部带来的战马、驽马约有两万匹之多。
  两万匹马,小小的赫图阿拉养不下,怎么办?当然是迁出城去,以临时马棚喂养之,总不能把城里的民宅拆了来养马对吧?
  李成梁虽然一贯不把寻常女真人当人看,但努尔哈赤毕竟不是寻常人,他二人之间还是颇有渊源的。虽说觉昌安父子死于李成梁的屠城之下,但李成梁却认为自己对得起努尔哈赤——你父祖不死,你什么时候能继承建州左卫?何况李大爷我还给了你起兵的本钱。
  不仅如此,努尔哈赤本身也与李成梁关系密切。
  姚希孟所著《建夷授官始末》载:万历二年李成梁军攻破王杲寨,之后又杀了觉昌安和塔克世,“时奴儿哈赤年十五六,抱成梁马足请死,成梁怜之,不杀,留帐下卵翼如养子,出入京师,每挟奴儿哈赤与俱。”
  黄道周《博物典汇·清建国别记》载:塔克世为李成梁向导,擒王杲之后,“负不赏之功,宁远相其为人,有反状,忌之,以火攻,阴设反机以焚之。死时,奴儿哈赤甫四岁,宁远不能掩其功,哭之尽哀,抚奴儿哈赤与其弟速儿哈赤如子。”
  苕上愚公著《东夷考略》载:觉昌安与塔克世同为李成梁向导,死于从征阿台之役,当时,“奴儿哈赤方幼,李成梁直雏视之。”
  海滨野史著《建州私志》载:觉昌安与塔克世同死于从征阿台之役,“成梁雏畜(努尔)哈赤,(努尔)哈赤事成梁甚恭。”
  归纳一下,以上这些记载同记一件事,但具体情节各不相同:一说努尔哈赤之父、祖同死于李成梁攻王杲之役,时努尔哈赤年十五、六岁,为李成梁收养;二说努尔哈赤之父塔克世帮助李成梁消灭王杲之后,被杀,时努尔哈赤刚四岁,李成梁视之如子;三说努尔哈赤之父、祖同死于从征阿台之役,李成梁视年幼的努尔哈赤如子;四说与三说意思相同。
  有如此多的不同说法并不奇怪,因为明人所记都得自传闻,讹误难免。而且,由于传言甚多,正说明了其事尽人皆知,并非无中生有之事。问题在于究竟哪一说可信,抑或都不可信?
  考证过程比较复杂,读者诸君大概并不愿细看,这里就直接给结论了:努尔哈赤十六岁时在外曾祖父王杲家中经历了全寨覆灭的惨祸。侥幸的是,由于他的祖父和父亲为李成梁作向导,他本人又机智地“抱成梁马足请死”,李成梁因此“怜之,不杀,留帐下卵翼如养子”。
  《建夷授官始末》一文的记载合乎情理,真实可信。所以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努尔哈赤十六岁时确曾为李成梁所收养,在李成梁帐下生活了一段时间。
  至于生活了多长时间,没有发现史料明确记载,但据《清太祖实录》所记,努尔哈赤十岁丧母,继母待他寡恩,十九岁的时候,唆使其父与他分家,“家私止给些须”,由于家贫,他不得不自食其力,采集榛子、松子、蘑菇和挖参,拿到抚顺马市贸易以谋生。由这段记载看,他在最迟十九岁之前已脱离李成梁,回到了自己家,分家后,即自谋生路。
  另外有人质疑,所有关于努尔哈赤为李成梁收养的记载都出自明朝方面,未必可信。其实这倒不成为疑问,因为鞑清修史的风格众所周知,对于曾经隶属于明朝的史实都讳莫如深,这样事自然不会载入史册。
  不过,后人还是能找到一些痕迹的,如康熙朝徐乾学所修《叶赫国贝勒家乘》中就有这样的记载:“壬午,十年,秋九月,辛亥朔,太祖如叶赫国,时上脱李成梁难而奔我。”这是说1582年以前,努尔哈赤曾为李成梁所羁留。
  总之,从史料的考证来看,努尔哈赤在李成梁帐下生活过一段时间,和李成梁关系密切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注:本书前文中也曾有按此考证进行的描写。)
  所以在李成梁看来,他和努尔哈赤的关系本来就很亲近,在高务实开始明显对努尔哈赤进行打压之后,后者又越发积极地向他靠拢,送礼什么的根本不带手软。如果不是因为此次作战是皇帝陛下的宸断,李成梁根本没打算和努尔哈赤兵戎相见。
  他觉得努尔哈赤此前侵略董鄂部一事可以利用,原意不过是自己出面震慑一下努尔哈赤,就能让皇上明白他在辽东的重要性了——高务实也震慑过,可努尔哈赤明面上安分了一下,马上又开始小动作,而李成梁认为如果是他出面,努尔哈赤就不敢这么做。
  高务实有安南、定北、平西三大功,论功劳之大、战绩之彰,的确是开国诸将帅以后第一人,李成梁虽然不服气却也不好做声。然而,如果仅看辽东,李成梁还真觉得自己不虚高务实。
  中左所之战、盘山驿之战、卓山之战、平虏堡之战、红土城之战、辽河之战、阿州之战、抚顺之战、沈阳之战、开原之战、曹子谷之战、古勒寨之战……灭王杲,杀速把亥,斩阿大阿海等……
  单论任何一战,的确比不上高务实的安南定北平西,可是这也都是皇帝告祭太庙之功啊,如果加起来,那也不差高务实多少。
  而具体到辽东呢?女真诸部称李成梁为李大爷,可没人称高务实为高大爷——高务实威名最胜的地方,还是安南和土默特。
  总而言之,李成梁觉得自己在努尔哈赤面前的威信比高务实更高。高务实震慑之下的努尔哈赤表面上唯唯诺诺,私底下仍敢做小动作,但只要他李大爷出马,努尔哈赤必不敢再犯。
  所以他对努尔哈赤虽有提防,但只是最低程度的提防,只是一种“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下意识反应。一旦数次秘密观察都发现努尔哈赤毫无异动,他就彻底放松了。
  这一放松就出了大事。
  努尔哈赤经他一放松,在城内的巴牙喇亲兵高达千余,又从外调入了数百——李成梁准许的是五百,实际上努尔哈赤因为得到其余李家军诸将的好感与默许,调入了至少八百。
  这样一来,努尔哈赤在城中的兵力已然超过两千,且全都是步卒精锐。
  而此时,辽东军在城中虽有七千余人(城外看管马匹的辽东军有数百),但有马的只有两千——这个说法还有问题,因为赫图阿拉城内的马棚马厩在驻军大营的隔壁,努尔哈赤叛乱一开始就把两处中间的道路堵塞了,顺便将明军的战马解开马缰放跑,任由它们在城内乱窜。
  不是努尔哈赤不知道战马珍贵,而是由于他现在没有人手把战马收拢看管,于是干脆放它们在城中乱窜,反正城门关了,跑也跑不掉。
  另外,战马乱窜还会堵塞道路,使明军无法有效集结——这是个双刃剑,但由于李成梁所部是精锐骑兵,努尔哈赤所部是精锐步兵,在大家都没有马的情况下,当然努尔哈赤更能任意行动。
  况且明军一旦舍不得战马,在乱糟糟的城中收拢战马,那就更耽误时间,更方便努尔哈赤的行动了。
  李成梁、李如梅父子跑出努尔哈赤贝勒府时所面临的的就是这般场景。驻军大营火光冲天,马厩那边人吼马嘶,道路上既有衣冠不整的明军瞎窜,又有建州兵成建制追杀,还有跑散的战马乱冲乱撞。
  李成梁到底是经验丰富,一看这模样就知道局面已然难以收拾。倘若这是在野外,其实还好一点,只要找个人少地势高的地方打出自己的大旗,就能慢慢收拢人手、安定军心。
  然而现在是在赫图阿拉城中,地势最高的就是贝勒府,然而这贝勒府却绝对不是久留之处,因为努尔哈赤必然会集中兵力来攻。此时留在贝勒府,无疑于自己拿盘端着自己的脑袋敬呈给努尔哈赤笑纳。
  李成梁现在唯一的希望,在于自己的兵马都在城中,努尔哈赤的兵力并不占优,如果能将部下聚拢,哪怕骑兵变步兵,也不是没有机会杀败努尔哈赤。
  不过,李成梁毕竟“劳累过度”,有件事他没想到,反倒是李如梅非常及时地提醒了他:“爹爹,咱们先得想法子先把东、南两处城门给堵死了,不然必有大患!”
  之前说过,赫图阿拉西、北两面都是河流,因此只有东、南两处城门。论易守难攻,也只比未曾迁移到安南前的广西黄氏老巢海渊城略差一点。
  李成梁马上明白过来,自己这幺儿说得对。现在不把东南两处城门堵死,努尔哈赤一定会打开城门,把他在城外的人马也放进来,到时候这局面就更加无法挽回了。
  于是李如梅以及他的亲信护卫着李成梁往东城城门杀去,路上又收拢了部分李成梁留在贝勒府外的家丁,慢慢聚集了两百多人。
  这两百多人或许是因为发现了李成梁,战斗力比之前明显提升,一路冲开了建州兵两次围堵,然后又碰见了李如桢和李宁。
  李如桢身边没什么家丁,只有十几号人,但李宁带来了一百多人,李成梁身边的人数超过了三百。于是李如梅在内,李宁在外,三百多人的队伍气势大胜,又突破了建州兵一次围堵,冲到离东门只有一条街的距离。
  但他们的神勇引来了一支建州主力,额亦都带着大半个红巴牙喇牛录突然出现,将他们拦住,双方一通好杀。
  李成梁身边这三百人毕竟疲劳,即便有大帅威望加成,也被额亦都逼得寸步难进,甚至还退了几十丈,眼看就要不支。
  李如梅大怒,愤而操弓一箭,差点将督战的额亦都一箭爆头。额亦都虽然因为善射者必善避,险险避开了这致命一击,但却被这一箭把头盔都给射掉了下来,露出里头的鼠尾辫,颇为狼狈。
  而东城城门那边也传来一声怒吼:“牵马执缰之辈,也敢在你平胡大爷面前猖狂?休要走,吃你大爷一刀!”
  这一声怒喝李成梁极为熟悉,转头望去,果然看见李平胡不知道从哪杀了出来,追着一名建州将领而走。那建州将领不知是不是已经与李平胡有过交手,刀鞘都不知道落到何处,手持一把朴刀夺路而逃。
  这建州将领跑近,正好瞧见额亦都,慌忙中大喜,叫道:“左额真,我是伊朗阿,救我!”
  额亦都方才也听见李平胡的吼声,知道此人是李成梁的中军大将,平素专司护卫李成梁,武力超绝。
  此时正巧李平胡将将赶上伊朗阿,一刀砍出,伊朗阿用尽全力前扑,还是被他在背后削了一刀。这一刀虽然被他前扑卸力大半,竟然仍破甲划伤了他的后背,伤口深达一个指节,白森森的背骨都看见了。
  额亦都吃了一惊,也连忙操弓在手,朝李平胡大喝一声:“你便是李平胡?看箭!”
  李平胡素来不穿重甲,又知女真重箭的威力,下意识便放弃了追杀,收刀于胸前准备拨箭。谁知道额亦都这一箭根本不是朝着他这一边,而是远远瞄准李成梁,“嗖”一下射了出去。
  李平胡惊出一身冷汗,大叫一声:“贼子休伤我家大帅!”
  那边李成梁自己也吃了一惊,他平素倒不怎么怕冷箭,因为他出战时都是穿着里外两层宝甲,但方才情形太紧急,此时身上根本不成被甲。六十二岁的老将,想要避开额亦都的箭自然千难万难。
  然而一个身影忽然冲到李成梁前方,李如梅的怒喝也随之响起:“建州狗奴,凭你也配伤我父!”刀光一闪,竟然不偏不倚地将这支箭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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